开篇 从这一刻开始,我的人生已经改写,一个已经被毁灭了的人的人生,注定不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一直在想,以什么样的开头来讲述这个故事。 彼时西雅图的夜色正浓,灯火港湾正在山脚下闪烁,透过窗户望出去,除了墨黑的天幕,只能看见密密的树林,从树林的那边倒是隐约透出橘色的光晕来。我知道,那是湖区两岸密密匝匝的灯海过于璀璨的缘故,于是衬得天上的星光也暗淡了。 西雅图不眠夜,正是由此而来。 我闭上眼睛,许多往事在眼前一幕一幕,不知怎么变得模糊不清。很多的面孔在脑海中浮现,活着的,死去的,爱着的,恨过的……太多太多的面孔沉下去,又浮上来,“他们”隔着时空斑驳的光影默默注视着我,目光悲凉如窗外的夜风。 很多人总是在认识后才知道不该认识,很多事情总是在发生过后才知道错了,很多时候总是明知道错了还要继续错下去。 可是,我依然无悔。 时光倒回到五年前的7月13日,那天其实是个很平常的日子,可越是平常越有发生不平常事情的可能,一点儿征兆都不会给你。那天我在做什么?我在星城的一家西餐厅和米兰、李樱之两个老同学在享受购物后的美味大餐,三个人吃吃喝喝,有说有笑,热闹得不行。 那家餐厅的环境很幽雅,空气中弥漫着牛排、咖啡、红酒和各种香水的味道,混浊不清,感觉灯光都有点蛊惑人心。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坐在一架黑色钢琴前专注地演奏,曲子很熟悉,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现》,弹得还不赖,有那么一点怀旧的味道。我那天的谈兴很好,讲起了大学时跟教授作对的种种趣事,把米兰和樱之逗得哈哈大笑,但当这首曲子一响起,我感觉身体内的某根神经隐隐地抽搐了一下,很轻微,还没感觉到痛就消失了。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我根本就不会想起这次似是而非的触动,如果一定要说预感,这也许是那天我唯一感觉到的异样,只是当时我并没意识到这点,愣了一会儿神,又恢复了谈笑风生,全然不知在毗邻的另一座城市灾难正悄然降临—— 只是几秒钟!我的丈夫祁树杰驾着一辆白色本田义无反顾地冲入湖中,那么决然,那么悲怆,没有任何的犹豫,好像那是一件必然要做的事情,任谁都不能阻止。这真是例外啊,他这人平时做事就喜欢拖拖拉拉,有时候决定了的事,一遇到情况,马上又变卦。他好像从来没有很坚决地要去做过一件什么事,他整个人生都是犹犹豫豫的,如果硬要比较,那就只有两次还算是比较坚决的,一次就是四年前坚决地娶了我,一次就是四年后的今天坚决地去死。 关于他的死,后来传出很多版本,有人说是被人劫持谋财害命,有人说是欠了债想不开寻了短见,还有人说是喝醉了酒发酒疯一不小心冲进湖中……反正说什么的都有,每天都有新的说法传出来,祁树杰在那些人的唾沫中不知道“死”了多少回。这恐怕也是他没想到的,他这人一向低调,最不喜欢被人说三道四,也不喜欢处在风口浪尖,只要有选择,他永远都选择退居幕后。真没想到他这么低调的一个人,却死得这么轰轰烈烈,连从小出风头出惯了的我都望尘莫及。而有关他死时的真实情况,却是后来警方提供的。 据他们调查,那辆白色本田在湖边的树荫下停了整整一个下午,纹丝不动,不知怎么到了傍晚,路灯已经亮起,人们到湖边散步纳凉时,车子突然像暴怒的狮子般咆哮着开足马力飞腾而起,在空中划了条优美的弧线后,一声闷响扎进了湖中。那个画面一定很壮观,就像很多汽车广告,疾速飞驰,追风赶月,行云流水般尽显完美,我每次在电视里看到那样的汽车广告,就会想象一次祁树杰死时的情景,所以祁树杰在我的想象里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扯远了,还是回到事发的当天。车子冲入湖中后立即引来一阵惊叫,围观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救护车和警车也先后赶到。但都一筹莫展,因为车已沉入湖底,湖面一片宁静。湖水依然荡漾着迷人的波浪,夜风习习,繁星点点,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 接着警察开始封锁现场,一辆吊车开了进来,几个潜水员潜入湖中实施打捞。岸边一时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凌晨四点左右,冲入湖中的本田终于浮出水面。吊车小心地将其吊向岸边,车门打开,里面的人被抬了出来,祁树杰和一个女人湿漉漉的紧紧地抱在一起。一个女人!没错,是一个女人! 全城轰动。 所有的人都在议论。 一男一女驾车驶入美丽的南湖,两人被捞上来时还手指扣着手指。现场留有一封遗书,用塑料胶纸密封好了的,显然死者生前经过精心准备。那封遗书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所有的人,但别无选择,因为我们已生无可恋…… 去他妈的生无可恋!我的愤怒一度盖过了失去丈夫的悲痛!什么叫生无可恋?他怎么就生无可恋了?有房有车有公司,外有朋友家有慈母枕边有漂亮娇妻,不愁吃不愁穿身体健康前景光明,唯一小小的烦恼不过是婆媳关系有点紧张,可这就让他去寻死吗?该去寻死的是我,是我!每次被他老妈指着骂时,我都气得想死,可是我不也没死,一直撑到现在吗? “我早晚会死给你看!”每次在老太婆面前受了气我都这么冲他吼。 可是老天,我还没死,他却先死了,平时做什么事总是他落在后面,怎么这一次就让他抢了先呢?到底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最后竟成了他死给我看?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我“美满”的婚姻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步,现在哪怕是坐在机场,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我还是想不通一向言听计从的祁树杰怎么敢跟我开这么天大的玩笑。我一直当他是在开玩笑,明知道是自欺欺人也深信不疑。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对我一向看不起的丈夫“刮目相看”,二十六岁就让我成了一个寡妇,这浑蛋出手比我狠多了,让我连质问的机会都没有!你说他狠不狠? 但是,祁树杰显然低估了我,他就算死给我看了,我的生活还是在继续,我并没有因为他活不下去,更不会为他当个贞节烈妇,他不值得我这么做,我也不会这么做。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地球从来不会因为少了谁而停止转动,谁说不是呢? 转眼到了年末,12月31日。 我记得那天下着雨,很冷。这样糟糕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好些天,天气预报说是西伯利亚冷空气南下,会有雨夹雪。果然,我出门赶去机场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雪花,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出行的热情,星城国际机场人来人往,都是赶着元旦假期出门探亲访友和旅游的,熙熙攘攘热闹得好似菜市场。因为天气恶劣,不断有航班延误或取消,愤怒的乘客围着地勤人员吵闹不休,我拿着机票坐在登机口的椅子上,琢磨着我坐的航班会不会也被取消。 我承认我有点小小期盼,期盼我的航班也飞不了,这样就挽救了一个迷途少妇迈向不可预知的深渊。丧夫不过几个月就和别的男人私奔,这事如果传出去,大约我又要身败名裂了。可是事已至此,我已没有退路,都已经答应他了,人也到了机场,临阵脱逃可不是我白考儿的性格。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空阴沉得可怕,我惴惴不安地打量着候机厅落地窗外白雪茫茫的世界,心里更加没了着落。为什么会是在机场呢?好像很多故事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在机场,来来往往的嘈杂和冷漠中,人生的悲喜剧在这里一幕幕上演。我忽然感到很茫然,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时起时降的飞机,如果没有人操控,它们永远不知道下一站的终点在哪里,我也在想我的终点在哪里呢?现在我是自由的,没有人操控我,一切靠我自己的判断,下一站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飞机都快起飞了,耿墨池还不见踪影,能不能等到他,其实我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他不会失言吧?还是胆怯了?如果真是这样,航班不用取消了,我也不必冒这个险了,这样一个结果也未尝不可。但我又转念一想,我这么期盼他失约或者航班取消其实表明真正胆怯的就是我自己吧,我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勇敢,或者说是不要脸,我也不是完全不在乎自己已经很糟糕的名声,那我跑来干吗,我疯了吗? 正胡思乱想着,那家伙却现身了,我惊讶地看着他,这厮正靠在候机厅的门口冲我笑呢。他穿了件藏青色的长风衣,里面是浅灰色的宽松毛衫,下面是同色的裤子,气场强大,只是他眉宇间透着冷冷的忧郁,看上去有点漫不经心,可即便如此,在人来人往的机场这男人还是鹤立鸡群,玉树临风这样用滥了的词放他身上再贴切不过。 “你的视力好像不太好,我冲你笑了半天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潇洒从容地拖着行李箱走过来,远远地就抱怨。 “你才知道啊,我是高度近视。”我站起身,准备提自己的行李箱。耿墨池很有风度地帮我接了,大约很重,他故作惊诧地说:“你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准备嫁到上海去吗?” “是有这个准备,”我呵呵地笑,点点头,“听说上海男人是中国最适合做丈夫的,我过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肯定没有。” “何以见得?” “全上海最优秀的男人就在你面前。”耿墨池厚颜无耻地说。 半个小时后飞机冲入云霄。 “说实话,我等了你半天,以为你不来了。” “我是不打算来了,”我找空姐要了杯咖啡,瞅了他一眼,“可是我又想啊,明天都是新年了,我没理由把今年的贞操保存到明年。” “嗯,有道理。”耿墨池表示赞同。 正说笑着,飞机好像遇到了气流剧烈地颠簸起来。我本能地抓住耿墨池的手,广播提醒乘客不要慌乱,说气流马上就会过去,可是飞机却颠簸得更厉害了,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我闭上眼睛,心想完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报应啊。而我身边这位男士却堂而皇之地握住我的手,顺势又搂住我的肩膀,还不忘幸灾乐祸地感叹一把,“我们还真有缘啊,没想到死也要死在一块。”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被飞机颠簸得头晕眼花,胃也一阵阵地翻腾。我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悲哀地祈祷飞机千万别掉下去,我过去的人生已经是一团糟,我不想连死也死得尸骨无存,早知道我就不上飞机了啊。 可是耿墨池这家伙还不歇火,继续添油加醋,“哎呀,下面是太平洋呢,听说里面有很多鲨鱼,冬天寻不到食,估计都是饿着的,就等着天上掉飞机呢。” 他明摆着是瞎说,飞机下面明明是连绵的青山,又没出境,哪儿来的太平洋呢?我昏头昏脑一时没回过神,战战兢兢地问:“你会游泳吗?” “抱歉,不会。” “那鲨鱼吃你怎么办?” “估计鲨鱼会先吃你。” “为什么?” “因为冬天出来寻食的鲨鱼大多是公的。” 我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在他大腿上狠狠地揪了一把,疼得他“哎哟”一声躲闪不及。这是我的习惯,每每兴奋得忘了形就会狠拧对方的胳膊和腿,祁树杰生前就深受其害,特别是谈恋爱那会儿,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害得他大热天都不敢穿短袖,他常说我有暴力倾向。 可是结婚几年后,我很少对祁树杰有这样的举止了,也许是因为他太忙,两人聚少离多,也许是我对一成不变的婚姻生活变得麻木,早没了向他表示亲近的冲动。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不应该想到他,可是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正是因为他吗? 谁能想到,他说过那么多爱我的话,不厌其烦地用各种方式证明他的爱,最极端的方式竟然是和另一个女人横尸太平间,理由是为了给出轨的肉体赎罪,以此说明他的精神和情感永远忠于我,即使是在床上跟那个女人翻云覆雨,抑或是跟那个女人去死,他心里还是想着我,他对我的爱“至死不渝”…… 叶莎! 那个女人叫叶莎! 我在给祁树杰认尸时当场昏倒,迷迷糊糊中听到旁边有人说起那个女人的名字。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个人,这得感谢我亲爱的丈夫成功地隐匿了证据。他跟那女人两年的私情,竟让我连头发丝都没找到过一根,是我太愚钝,还是他做得太干净,现在谁也说不清了,因为他已带着那女人沉入湖底,没有向任何人解释,也截断了任何人向他追问的可能。这对狗男女做得真绝!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在太平间见到那个女人时的样子:虽然经过水的浸泡,脸部已浮肿不堪,但轮廓还在,而且看得出五官生得很好,闭着的眼睛眼线很长,鼻子高挺,嘴唇苍白,嘴角还微微向上翘,可以想象她生前笑起来的样子应该很美。 她的头发是褐色的,凌乱地顺着光洁的脸颊垂到胸口,脖子上挂着一条心形蓝宝石项链,应该价值不菲,在灯光的映射下发出荧荧的神秘而高贵的光芒,一如这躺着的女人,即使死了,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高贵却还在炽白的灯光下活跃。这女人很高贵。 我简直要疯了。我从不惧怕活人跟我较量,却无法面对两个死人跟我进行的无声较量,事实上他们一定跟我较量了很久,现在竟以死来嘲讽我的麻木无知! 此后的很多天,我的神志都不是太清楚,要么发呆不说一句话,要么咆哮如雷见人就骂,但就是不哭,自始至终我没有掉一滴眼泪。 没人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也许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会儿依偎在耿墨池身边,我心里仍是迷惘的。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男人,难道就因为他是叶莎的丈夫? 不,应该不全是,我跟这个男人之间好像有着某种奇妙的缘分,葬礼那天,当我抱着祁树杰的骨灰盒蹒跚着走出殡仪馆大门时,偏偏就遇见耿墨池抱着他妻子的遗像走进大门。那张遗像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一下就钉住了我的目光,那不是叶莎吗? 我死死地盯着耿墨池,有那么一会儿,我像是灵魂出窍般说不出话,站在我面前的那个男人是多么耀眼啊,一身黑西装,个头挺拔,仪表堂堂。可是他的脸,我惊异于他的脸!冷漠坚硬,傲慢无礼,丝毫未呈现出常理中应该表现出来的悲伤,让人有点怀疑他跟死者究竟是不是亲属关系。 听说他是一位钢琴家,很有名,经常在外演出,电视里也经常可以看到他的演奏。他跟他妻子叶莎共同创作并演奏的一个什么系列曲在国际上获过奖,两人琴瑟和鸣,婚姻幸福得比他们的曲子还打动人心。的确是很“幸福”,妻子死了,丈夫的脸上冷得像结了冰。 但我的直觉告诉自己,他的冷漠事出有因。他或许是出于对卖弄悲伤和故作痛苦感到厌恶才把爱和恨都深藏起来的,别人看不到,我可以看到,因为我也是这么做的。我不屑于做那种表面上哀痛的样子,早在太平间看到丈夫和那个女人横尸在我面前时,我就像被人掐断了脖子似的失去了悲伤的力气。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丈夫的骨灰就在我怀中,一切的爱和悲都已灰飞烟灭,我的心突然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平静。 当时我正站在殡仪馆大厅门口的石阶上,耿墨池正准备上台阶,他显然也认出了祁树杰的遗像,长长地瞥了我一眼。 刹那间似有火花四溅…… 他凝视着我,我凝视着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彼此的眼底激荡。 那一刻,我已记不清我心里在想什么。 而我很想知道,那一刻的他,心里在想什么。 事实上,想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几个月后我们在一起了,一起飞往上海共度元旦假期。我们各自丧偶,谈笑风生,却又各怀心事,不过感觉真是很痛快。想想都痛快,祁树杰大概做鬼也没想到自己尸骨未寒,他深爱的妻子就和让他肉体出轨的女人的丈夫出轨了,云朵一片片地在窗边飞过,也许此刻他正坐在云朵上看着这一切呢。 他会看见什么呢,看见我们在众目睽睽下打情骂俏,我跟耿墨池一会儿低声耳语,一会儿放肆大笑,亲热得好像我们已经好了几个年头似的。 其实老天作证,几个月前我们还是陌生人。 “我觉得我们好像有点无耻。”我依偎在耿墨池的肩上忽然说。 耿墨池笑答:“本来就无耻。” “那我们干吗还在一起?” “不在一起怎么显得我们无耻呢?” “呵呵,”我笑得花枝乱颤,又拧了把耿墨池的大腿,“你这无耻的家伙!” 耿墨池疼得龇牙咧嘴,一把搂过我的脖子作势要掐死我,附在我耳根说:“我要不无耻,怎么能衬出你的无耻呢?我们都是一路货色!” 那一瞬间,耿墨池眼中掠过奇异的光亮,目光中透出狠劲,但那狠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情深深雨蒙蒙一样的温柔目光,网一样地罩着我。 我伸手抚上他的脸,“我喜欢你的无耻!” 耿墨池:“Me too。” 我呵呵地笑起来,他也笑。这一刻的柔情蜜意真是让人眩晕,只是看着他的笑,我不知怎么想到了“皮笑肉不笑”这样煞风景的词。 相信他也是如此。 飞机最终平安地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 出了机场,耿墨池叫了辆车。已经是夜幕降临了,大上海的繁华在车窗外一览无余。耿墨池先把我带到一家酒楼里吃过饭,然后再打辆车直奔自己的住处。 “你在上海有房子?”我在车上问。 “我真正的家其实就在上海,当然会有房子。” “那你怎么老往星城跑?” “星城有你啊。”耿墨池明摆着哄我。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叶莎是湖南人,她一直不喜欢上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星城,没办法,我只能两头跑了……原以为再也不用跑了,没想到还是要跑,看来我跟湖南是真的有缘……” 我笑笑,没接话。 “不过我的生活圈子都在上海,”耿墨池又补充说,他望向车窗外,一张脸在灯光的映射下忽明忽暗,“为了叶莎,我才将自己的工作室安排在星城,但感觉还是像个过客,跑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家的感觉,在上海就不一样了,感觉空气都亲切。”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看来我不敢得罪你了。”我假装叹气。 “你明白就好,现在是我的地头,你敢得罪我!”耿墨池笑着搂紧我。 他的住处离市中心有点远,环境相当好,车子一驶进小区,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四处都是绿树环绕,一栋栋灯火通明的住宅楼掩映在绿树丛中。车子最后停在一排红色外墙的联排别墅前,入眼即是阔气的大阳台,整面墙的落地大窗,这让我开始猜测他的身家,冷不丁冒出一句星城话:“你有钱撒,住这么好的房子。” 耿墨池闻言呵呵直笑,牵着我穿过入户花园,“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因为没钱而把你卖哒。”说的竟也是星城话,很难听。我又笑起来。 到了门口,他掏出钥匙开门,非常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佯装大方地进了门,可是前脚进去,灯都没开,那家伙就从后面一把抱住了我,扳过身子,将我贴在冰冷的墙上狠狠地吻下来,“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好高兴你能跟我来上海……我想……”他话还没说完,就迫不及待地解我的衣服,呢喃低语意乱情迷。 “没办法,我横竖是贞节不保了。”我咬着他的耳朵哧哧地笑。 两人手忙脚乱很快失控。 …… 当一切平静下来后,我们在黑暗中拥抱了一会儿就进浴室冲凉,从浴室出来两人各自换上睡衣钻进暖烘烘的被窝,耿墨池靠在床头抽烟。 “干吗心事重重的?”他若有所思地打量闷不作声的我,“其实既然已经走出这一步了,你就没必要还背着包袱,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呢,放松一点,对自己好一点,爱是不需要在乎别人说什么的。” “你爱我?” “你觉得呢?” 我自嘲地笑,“好奢侈的感觉。” “在一起就在一起,别扯这些虚伪的理由,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他说得很直白。我的自尊心有些受不了了,冷冷道:“是啊,我们这样的人怎么配拥有爱情呢!” “你知道就好。” 一点情面都不给。 那一刻我感觉我在坠落,坠落,一直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刚才还缠绵得死去活来,转瞬间就翻脸不认人,这个男人实在是冷酷得可以,但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表现出自己的懦弱,让他以为我爱上他了,巴巴地想要奢求他的爱情呢。 我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爱上你的,我没这么容易爱上一个人。” 他斜睨着我,很认真地点点头,“这样最好。” 我别过脸不再看他。 气氛变得僵滞起来,窒息一样的沉默。 “生我气了?”见我冷着脸,他开始主动求和,伸手拨弄我颈后的长发,“我们都没办法预测未来,将来是个什么情况谁知道呢,既如此那还不如享受当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对吧?” 很明显,他想缓和气氛,又把说出去的话往回拽了点儿。 我当然也知道这个时候撕破脸皮不是一件明智的事,于是也配合地给他台阶下,顺便给自己找回点面子,“未来不可预测,也许你会爱上我。” “哦?”他眉梢抬了抬,表情如此轻佻,好似这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如果你爱上我,我一定会无情地拒绝你。” “为什么?” “在我的感情世界里,从来都是我主宰着一切,就比如我老公祁树杰,结婚四年他都没有听我说过我爱他,所以他才会死给我看,他恨我。”我看着耿墨池,连我自己都诧异我缘何如此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我承认我的生活被毁了,既然已经毁了,反倒让我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但这不代表我会接受来历不明的爱情,虽然你这个人未必懂得什么是爱情。” 耿墨池凝视着我,目光充满探究,“谢谢你的提醒。” “不客气。” “白考儿,我喜欢你的狂妄和无耻。” “嗯?”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猛地将我扑倒在床上,劈头盖脸地吻上来,“你让我有想征服的欲望,我很想知道你如何让我爱上你!” “等你爱上我的时候你就知道了,虽然我一点儿也不稀罕!” 这话捅了娄子,耿墨池恶狠狠地咬住了我的脖子,吸血鬼一样,我疼得叫出声,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野蛮的气息扑在我耳际,“那就试试看!” 我心底犹自喟叹,老天,谁能告诉我为什么,眼前的这个男人怎么如此令人心动,虽然我还是无法摆脱那种心虚的感觉,虽然此刻两人是赤裸相对,虽然我还是看不清他闪烁的目光后面是什么,但有什么办法,既然已经毁了,那就毁得彻底点吧,最好粉身碎骨连渣都不剩!可是泪水还是顺着我的眼角淌了下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宛如窗外沉沉黑夜压倒了我。因为我很清楚,从这一刻开始,我的人生已经改写,一个已经被毁灭了的人的人生,注定不会是一个好的开始,至于结果,更是茫茫无际,黑暗无边…… 第1章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非常隐晦又非常明确地在给我传达着一种信息,我的人生会为这个男人而改写…… 还是那个时候的秋天,十月。 芙蓉大酒店华丽依旧,西餐厅内音乐缭绕,精致的灯饰装点得恰到好处,灯光不是很亮,却透着华贵。我约了米兰和李樱之吃饭,已记不起是第几次在这里吃饭了,反正我们是这里的常客,平时谁有了什么喜事或是难解的忧愁都会到这里来,有时候是用餐,有时候是喝咖啡,每次不管来之前有多么的烦忧,开几句玩笑,很快就是欢声笑语了。三个女人凑一块儿,想不热闹都难。 可是这次呢,三个多月不见,大家本应有很多话说,可是除了沉默,就只有彼此餐具的碰撞声,确切地说,是我的餐具的碰撞声,因为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在吃。米兰和李樱之面面相觑,看着挥舞着刀叉狼吞虎咽的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们认为此刻的我应该悲伤地躺在床上等人安慰,至少也应该食不知味,痛苦得让人心碎才对。我的反常估计让两人有点儿害怕。 这一天离祁树杰出事刚好九十三天。 “你没事吧?”米兰小心地问。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我嚼着满口的食物很平静地说。 “真的没事?”李樱之也问。 这倒让我觉得好笑,我虽然心里憋闷,但外表看来还是活得好好的,一没哭二没闹三没上吊,按外人的看法,我活得滋润着呢。国庆长假我都没怎么出去,一个人在家清理屋子,把所有属于祁树杰的东西全都扔进了储物室。然后用一把大锁锁住,往事就那么被我满怀仇恨地锁进了阴暗角落。接着我开始换家具,包括床上的被单,还有窗帘、盆景和各种摆设,只要是能换的我全换了,以至于米兰和李樱之来找我时,都以为走错了房间。她们看着忙得气都喘不上来的我半天没回过神。我看到两位老同学却很是高兴,马上拉着她们来到酒店,点了一大桌子的菜。 “你们别这么看着我,放心好了,我不会寻短见的,我才不会傻到为背叛自己的丈夫去陪葬呢,你们看着好了,我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活得好。”我微笑着说。这倒是真话。 “你能这么想就好,我们也就放心了,”李樱之握住我的手说,“要是觉得日子难过,我们会经常来陪你的。我老公去上海学习了,旦旦也送去了奶奶家,我有时间。”她比我要早一年结婚,孩子都四岁了,过得很幸福。米兰没结婚,在杂志社工作,也一直过得很快活,她这人什么都很好,就是对钱太敏感,没说几句就直奔主题,很不是时候地问了句:“听说祁树杰在遗嘱里给你留了一大笔钱,你要了没有?” 我一愣,冷冷地抬眼看她,“你觉得我会要吗?” “为什么不要?那是你应得的!” 米兰一听到我没要那笔钱立即变得很激动。 “不,我不要他的钱!如果要了,就是接受他的补偿,他对我的伤害难道是用钱可以补偿的吗?”我突然提高音量,瞪着眼睛叫了起来,激动地敲着桌子说,“不,不,我不会让他的阴谋得逞,我要让他即使上了天堂也辗转难眠,我要他的心在坟墓里也为他的所作所为不安,我要他下辈子做牛做马给我还,而且是加倍地还!” 米兰吃惊地看着我恶狠狠的样子,像看一个怪物。 “你没听说过吗?人死是不能欠债的。我找他讨不了,老天也会找他讨,在他身上讨不了,也会在他的亲人身上讨,在他亲人身上还讨不了,嘿嘿……”我冷笑起来,“不急,下辈子老天也会追着他讨的,他逃得了今生,逃不了来世!” 说完我将一大块牛排塞进嘴里,狠狠地嚼着,一脸决然。 是啊,开始我也以为我会活不下去的,但我还是活过来了。虽然不甘心,但我不会被祁树杰击垮,白天我照常上班,晚上做完节目回到家倒头就睡,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于是又收拾着上班。如此周而复始,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居然过得很平静,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吃饭睡觉逛街购物做美容一样不落。每当我大包小包地提回家,或是容光焕发地从美容院出来,邻居们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议论纷纷,“瞧瞧,这算什么夫妻,人才死几天,就……”言下之意我懂,丈夫死了做妻子的不但不悲伤还比以前更精神了,看样子就不本分。 祁树杰如果地下有知,估计也会气得从骨灰盒里跳出来。可那又怎么样呢,他跟别的女人寻欢寻到阴曹地府去了我凭什么还给他守节啊? “考儿……” 米兰担忧地看着我,很害怕的样子。她知道这个时候的我就像一只装满炸药的火药桶,触碰不得,一碰就炸。我心中的仇恨足以毁灭整个世界,我刚才说的话就是在诅咒,而且诅咒的不仅仅是祁树杰! “你知道吗,考儿,”米兰试图岔开话题,“祁树杰的哥哥还没联系上呢,我发动了所有的关系还是杳无音信,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祁树杰的任何事都与我无关,我不想再听到他的任何消息!”我打断她,重重地放下手中的刀叉,金属碰到盘子立即发出刺耳的声音。 祁树杰的确有一个哥哥,但这个哥哥十几年前就离家出走去了国外,极少跟家里联络,反正我就没见过他,结婚的时候他倒是发过一封贺电过来,从那时算起到现在已经四年杳无音信,谁也不知道他游走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现在祁树杰死了,于是就有亲戚提醒祁母,尽快联络国外的儿子,不管从前有什么过节,毕竟他已是祁家唯一的血脉了。祁母表示接受,尽管多年来她很不愿提及那个叛逆的不孝子。可是半个月过去了,一点音信都没有,正如米兰说的,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米兰在杂志社,找人的事她当仁不让)。我原本是有些同情老太太的,但婆媳关系一直很僵,祁树杰死后她非但没认为媳妇受了委屈,反倒认为是媳妇对她儿子不好才导致他另寻新欢最后送了命的,这无疑让本来就难以为继的婆媳关系雪上加霜。即使是我最后放弃了遗产的继承权,那个老妇人也没有改变她一贯的冷酷,连问候的电话都没有一个,好像我做这一切是应该的,我是死是活对他们祁家来说已经毫不相干。 “过去的事就算了,别把自己弄得太苦,犯不着的。”米兰竭力劝解我。樱之也帮着说话:“是啊,考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的是已经过去了,但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考儿,你这个样子让我们很担心!” “别为我担心,米兰,你只需告诉我,”我突然扬起脸,疯了一样的,残忍地说,“哪里有墓园,我要埋了他,把他永远地深深地埋在地底下……” 这么说着,就表明一切都结束了,什么海誓山盟都见鬼去吧,人心如此险恶,劳燕分飞各奔东西也就不可避免,而他既然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去哀怨什么了。还是那句话,我发誓会用最快的速度忘了他! 一个礼拜后,经米兰的介绍我找到了长青墓园。 环境很好,依山傍水,大片的青松和柏树围着墓园,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地在山丘间延伸起伏,粉白的和金黄的野菊花散落在草地间,山风阵阵吹来,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菊花香,似乎要唤起我对往事的某些回忆…… 可是好奇怪啊,对于过去我居然记不起什么了,往事竟比那山风还轻渺,在心底晃了一下,就再也寻不到值得记忆的痕迹,我忽然发现过去所生活的十年竟是一片空白。我想不起这十年来我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中学时早恋,我喜欢上一个男孩子,记忆中他总穿着白衬衣,笑容腼腆,成绩也很优异,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对我另眼相看,那时候我是学校出名的太妹,成绩稀烂,也许是我这样一个渣学生让品学兼优的他觉得“有意思”,经常辅导我做题目,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朦胧而甜蜜,我们慢慢开始有了点苗头,哪知道好景不长,男孩在一次郊游中溺水而亡,葬礼上看着他被钉进棺材,我失声尖叫,从此变得郁郁寡欢。 我的悲剧性格大约是那时候落下的,表面上对什么都不屑一顾,骨子里却脆弱而敏感,后来到了大学,有一阵子我老生病,瘦成了林妹妹,那个爱我的男人经常怜惜地叫我“病猫”,那个男人是我的老师。这场师生恋弄得双方狼狈不堪,现在想来更没什么意义,反而让我从此惧怕被人爱,因为爱我的人好像都没有好下场。 真是不幸,我后来的丈夫祁树杰也是爱我爱得死去却没有活来,他背叛了我,欺骗了我,然后死掉,所以我跟他四年的婚姻也没有意义,我什么都没得到,却什么都失去了,所以回想过去我才会一片空白,即使是此刻面对山清水秀的美丽景色,也是一片空白…… 一阵风吹来,带着些许凉意,我打了个冷战,思绪又回来了。这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开满野菊花的僻静山坡上,工作人员指着脚下的土地说:“小姐,就是这儿,您看还满意不?如果不满意,还可以带您到别的地方看看。” 我四下张望,当然很满意,这的确是一个让人安息的好地方,如果可能,我真希望在此长眠的就是自己。可长眠的是丈夫祁树杰,今天我是来给他找墓地的。想想也真是讽刺,他活着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是他帮我安排妥当,从不让我操心,现在好了,终于轮到我来安排他了,却是帮他选墓地,原来他还是信任我的,奇怪以前怎么没觉得。 突然,我的目光落在旁边的一个墓上,那墓碑上的字让我心跳加速:爱妻叶莎之墓。叶莎?!我几乎跳起来,忙奔过去仔细看碑头上的小字,那是死者的生辰和卒时的日子“7月13日”,正是祁树杰出事的那天!再看落款,夫耿墨池立。 耿墨池?就是葬礼上见到的那个男人吗? 我死死地盯着墓碑上叶莎高贵的黑白照片,一股残忍的杀气在心底腾的一下冒了出来,火焰般剧烈燃烧,我感觉头脑此刻异乎寻常的清醒,好像一生都未这么清醒过。我走过去,仿佛一步步走向祭坛,就是粉身碎骨我也无所顾忌了。我逼近那个女人,盯着那张冰冷的黑白照片神经质地笑起来…… 晚上回到家我又在做那个梦。 很多年前,我还只有几岁的时候,总做同样的一个梦,梦中没有具体的人物和场景,只是一种感觉,我总感觉有人掐住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我拼命挣扎,喊不出,也动不了,没有人救我,没有人理睬我,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包围着我。那种窒息和绝望至今让我心有余悸。 我一次次在梦中惊醒,泪流满面,吓出一身冷汗,很多次我在噩梦中以为自己就那么窒息而死。我被那个噩梦困扰了很多年。加上体弱多病和营养不良,我的童年就是在不断地看病和吃药中度过的。母亲曾以为我养不活,她给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是被一个吊死鬼缠住了,说我一身的邪气,命里怕是多劫数。母亲花钱为我求了个护身符,效果好像并不明显,我的噩梦一直做到了十几岁,十四岁吧,那一年我突然就不再做那个梦了。家里人很高兴,以为我从此摆脱了那个所谓的吊死鬼,我一生都会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了。 可是我现在为什么又在做这个梦?我再次被人掐住了脖子,呼吸不了,也动弹不得,四周寂静如坟墓,没有人救我…… 祁树杰,我的丈夫呢? 啊,他在那儿,身边还有个女人,他们站在那个湖边冲我挥手呢。我努力想看清楚那个女人的面容,可是看不清,中间隔了个湖,湖上又有雾。 祁树杰,你过来,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你心里只有我的,你怎么可以跟她在一起?我听见自己在喊,拼命地喊……可是他听不到,湖上的雾越来越重,渐渐地,我看不到他了,还有那个女人。 我在湖这边急得哭了起来,哭着哭着,我就醒了,虚脱般仰卧在床上,混乱中我竟弄不清自己所处的黑暗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知道,这又将是一个不眠夜。自从祁树杰出事后,失眠的恶疾就一直困扰着我,我经常在梦里见到他遥远而模糊的脸。他好像很愁苦的样子,望着我欲言又止。 他想说什么呢?想说他丢下我沉入湖底是无奈之举,还是想说他对我的背叛是情非得已?我无法知道答案,而且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但有时候我也在想,我到底要什么,似乎什么都不缺,似乎又什么都没有。祁树杰活着的时候老说我没心没肺,别人斤斤计较的东西我根本不在乎。他搞不清我到底在乎什么,因为我连他都不在乎,我从不查他的岗,从不偷偷摸摸看他的手机,他出差个十天半月我也从来不过问,他有时应酬到很晚回来,我也没兴趣追问他身上的香水味是哪儿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不在乎的事情,祁树杰却十分介意,我的不在乎让他觉得自己被忽略。他费尽心思想让我开心,可是却从未见我真正地开心过,送我的昂贵首饰和礼物我接过时笑吟吟,转身就扔进抽屉,所以后来他也有点心灰意冷了,礼物虽然也还是送,但不再去花心思,每次都是要秘书挑好后他再拿给我。我心里知道也懒得去点破,因为我不在乎。 于是这又更加刺激到了祁树杰。有一次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事冷战,他深夜回来,喝得有点多,醉醺醺地看着我,哑声问:“考儿,你不爱我所以才不在乎我,我就是死在外边你也无所谓的,是不是?”我不记得当时我是怎么回他的,只知道后来虽然我们又和好了,但他回来得越来越晚,出差的次数越来越多,就连夫妻间必不可少的亲热也是应付了事。 他在外边有一帮狐朋狗友,有时候他也跟朋友吐槽说他买了盒安全套放床头柜,结果大半年都没用完。这话兜兜转转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尴尬肯定是有的,但过后我也忘了,反正对那事我也没什么兴趣,他不热情我又何必没事找事。 说到底,我还是不在乎。 没办法,我骨子里就是个狠心肠的人,做事出格,无可救药。就拿改名字来说,我原来的名字叫白萍,俗不可耐,我对那个名字厌恶到了极点,觉得这样一个庸俗的名字实在配不上自己漂亮独特的脸蛋。偶然一次我在看一本电影画册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叫劳伦?白考儿的美国女演员的照片,我立即被照片中那张冷漠绝世的美丽面孔吸引。我说不清为什么一眼就迷上她,就觉得她傲然独立的样子就是我的前生,于是我当机立断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白考儿,这名字从字面上看毫无意义,但它独特,这就够了。当年我十一岁。父亲为这事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说我连名字都自己改,长大了非上天不可。 果然不出所料,在那些成长的岁月里,我的确是事事跟人作对(我知道改变不了周围人对我的看法,就只能靠改变自己来进行反击),结果是恶性循环,我没上天,却入了地狱,恶劣的名声一直跟随至今。老实说我有时候还很怀念自己声名狼藉的日子,谁也管不了我,活得很恣意妄为,但毕竟是女孩子,名声坏了,在本地很难混,只好跑去北京开始了我的北漂生活。我是学传媒的,除了在电台混,偶尔也给影视剧配音,钱挣得不多,好像也挺快活。 我就是在北京认识的祁树杰,他那时候在北京开了家规模不算小的装饰公司,有点钱,也算是有房有车的主,追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也是不少的,只有我从不拿正眼看他,因为我压根就没看上他,觉得他撑死了也就是个包工头,我好歹也算个文化人。即使后来确立了恋爱关系我对他也是若即若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个人给我送礼物付房租哄我开心没什么坏处。我当时就这么想的。好几次我都想把他踹了,他却像是中了邪似的不肯撒手,可怜兮兮的。我于心不忍,于是只好又跟他鬼混下去,但我从来就没想要嫁给他,如果不是他守寡半辈子的老妈竭力反对,我和他绝无可能走入婚姻。我这人就这德行,别人越阻拦的事情我越来劲,从小到大无论吃多少亏、栽多少跟头,我就是死性不改。所以归根结底还是祁树杰的老妈促成了我们的婚事,我至今都记得我俩偷偷领本儿后他老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表情,那个痛快! 婚后的几年里,用没有硝烟的战场来形容我们的婚姻生活是一点儿也不为过,不是我跟他的战场,而是我跟他老妈的战场,两个女人为了争一个男人,那戏演得那个热闹,现在反过来想想,如果没有这股热闹劲,我估计我们的婚姻撑死也不会超过一年。但就为了争那口气,我硬是把这场战争延续了四年,八年抗战的一半哪!以至于对于我们四年的婚姻生活,除了婆媳间此起彼伏的拉锯战,实在是没什么值得回味的。 当然我还是要感谢祁树杰给了我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一身的坏毛病都是他给惯出来的,有时候我跟他老妈吵起来,他当着他妈的面赔小心,又是鱼翅又是冬虫夏草的送,转过身回到家马上又掏出信用卡塞给我,要我消消气,看中什么买什么,千万别跟钱过不去。 看在信用卡的份上,我多半原谅了这孩子。我一直觉得他像个孩子,在外面也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可回到家他疲惫无助的样子,像极了个丢了什么东西没找回来的可怜孩子。我也想过试着走进他的内心,但是他防备得很死,生怕我看到他内心的东西,书房的抽屉长年上着锁,不知道藏了什么秘密。那时候我们刚回星城定居,新单位我当然要好好表现,成天忙得焦头烂额,根本也没工夫管他。我的不管成了他理解中的“不在乎”,婚姻其实很早就陷入僵局,表面和和睦睦,实则毫无交流,不说同床异梦,有时候我们一周都碰不上面,他忙他的,我忙我的,互不干涉。 其实我们的关系最开始也没有这么疏淡,归根结底还是跟那个孩子有关。那是结婚的第二年,我怀孕了,背着他把孩子偷偷做了,他生平第一次冲我发了火,硬是一个月没理我,住了一个月的酒店。到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他从酒店搬回家时,身上那股冲鼻的消毒水味和恶心的空气清新剂味。其实我做掉孩子并不是冲他来的,是冲他老妈来的,那老太太做梦都想抱孙子,虽说有两个儿子,可老大是不用指望的,在国外至今生死不明,于是眼巴巴地想要老幺给她弄个孙子抱抱,延续祁家的香火。我就是看在这一点才拒绝生孩子的,你说要生就生啊,真把我当工具了。 当然还有个原因,我在电台根基还不稳,如果立马回家生孩子肯定要被人取而代之。电台那种地方人才济济,表面上大家都一团和气,其实竞争很激烈,我生性要强,舍不得将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位置拱手相让,加上祁母的原因,于是我任性做掉了孩子。 但做掉孩子后,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毕竟孩子是无辜的,于是主动打电话叫祁树杰回来,破天荒地给他做了顿饭,跟他道歉,说以后要再怀上我肯定要。祁树杰好像是原谅了我,当天就搬回家住了。我以为我们已经和好如初,日子照常过,他照样送我礼物,我也照常懒得管他,现在我才知道那件事让我们之间有了很深的裂痕,再无可能弥合。 祁树杰内心从未原谅我,而我浑然不觉。他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狠狠地给了我一刀,背着我偷情不算,还死给我看,他用死反击我的麻木不仁,让我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一点,我觉得他比我狠。所以我才恨他,不是恨他跟人偷情,而是恨他赢了我,他居然赢了我! 祁树杰的老妈得知我把她儿子的骨灰葬在长青墓园后大发雷霆,她最初是要把儿子葬在湘北老家的,被我拒绝了,不是我蛮横不讲理,而是老太太在电话里出言不逊,好像我什么都该听她的,她儿子死了,我更应该听她的,她才是一家之主。 于是我的轴劲又犯了,祁树杰是我老公,葬在哪里我说了算!如果我亲爱的丈夫知道他死后婆媳战争还没熄火,不知道他还舍不舍得死。反正我是想不通,人都死了,那老太太还跟我争,一把骨灰也争,那就争呗,我就不信我黑发争不过你白发。 米兰得知我把祁树杰的骨灰葬在叶莎的边上后,在电话里狠狠地数落了我一顿,“白考儿,你又要吃药了!”我多少有点心虚,没反驳,米兰又说,“老太太那么大年纪你跟她争什么,老年丧子本来就很凄惨,想把儿子骨灰葬在身边也是可以理解的,结果你发神经竟然干出这样的事!你还是赶紧准备另一块墓地吧,估计老太太熬不过去,她会活活被你气死!” “埋都埋了,又不能刨出来。”我嘀咕着说。 “白考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我劝你还是放下吧,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好开始,给自己留条活路才是上策!”米兰数落完又好言相劝,试图将我从仇恨的歧途上拉回来。 其实事后冷静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是冥冥中有人指使我一样,让我丧失了根本的自制力,我控制不住自己燃烧的心…… 那天下班后一个人落寞地回到家,我没有任何食欲,僵硬地躺在床上,任凭音响中婉转低沉的音乐抚慰心底又开始隐隐发痛的伤口。从少女时代开始,每每受到伤害,我就习惯用音乐来疗伤,效果出奇的好,可是这一次为什么没有起色,祁树杰死后,我天天枕着音乐入睡,伤口却还是没有愈合的迹象。于是我不得不承认,祁树杰已嵌入我的生命,我从没试着爱过他,却被他的爱桎梏了四年,如今他人不在了,我的心也就被掏空了,只留了个物是人非的现实让我去面对。他对我原来是如此的重要,我却直到现在才悔悟! 整个夜晚我都在流泪…… 我抱着祁树杰的遗像哭得声嘶力竭,自从他去世,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痛快地哭。然后我想起了从前的很多事,他对我的容忍和迁就,娇惯和宠爱,迷恋和痴情,一点点地全浮现在我脑海里,而我却从来就没看起过他。嫁给他,或者跟他生活,只是我没有选择的选择。他一定是恨我的,否则不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生命,他是在跟我进行最激烈的抗争,代价就是他的生命。在选墓地这件事上,我觉得自己是真的做过分了。 但是,数天后是祁树杰的百日祭,我一到墓园,所有的悔恨又烟消云散了。祁树杰的坟紧挨着叶莎的坟,墓碑连着墓碑,两个人都在碑石上笑意盈盈地瞅着我,就像那天两人横尸太平间一样,用最残酷的冷漠嘲笑我的愚笨和迟钝。 我顿时火冒三丈,花也扔了,冥纸也没烧,在墓前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恶狠狠地瞪着这对安息了的狗男女。这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要把祁树杰的坟选在这儿了,我是潜意识里要提醒自己不能忘记这仇恨,无论如何,不能忘记这恨! “我不会忘了的,祁树杰,你欠我的下辈子也要还!”我叫了起来。山谷间竟有回声,“你欠我的下辈子也要还!”一遍遍地在山谷回荡,竟然变成了山谷对我的声讨。 那声音诡异无比,传到最后竟然成了祁树杰的声音,他在山谷的那边一遍遍回应着:你欠我的下辈子也要还!你欠我的下辈子也要还…… 我顿时毛骨悚然,吓得准备夺路而逃,刚转身就跟一个人撞上了,我尖叫起来,把对方也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对方很不客气地质问道。 我这才定下神看了那人一眼,是个男人,很面熟,我一时有些发愣。 “你看到鬼了?”那男人略带嘲讽地瞅着我。 “你才看到鬼了呢!”我魂魄着了地,回过了神,抬头看着这男人,脑中顿时火花四射,叶莎的丈夫!今天是祁树杰的百日祭当然也应该是叶莎的百日祭,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耿墨池?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叶莎的碑下角,赫然刻着他的名字。 “白考儿!”这家伙也在祁树杰的碑下角看到了我的名字,还念了出来。 “你这样是很不礼貌的,先生。”我瞪着他。 “礼尚往来啊,你不也看了吗?”他瞟了我一眼,把花随意地扔在了叶莎的碑前,然后一语不发地跟亡妻对视。 我悄悄打量他,发现这家伙居然还是精神抖擞,一身米色洋装,头发一丝不乱,腕上的伯爵名表熠熠生辉,如果不是眉宇间那掩饰不住的清冷的忧伤,他实在是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男人。而就像上次见到他不像是参加妻子的葬礼一样,他今天的样子也不像是来拜祭自己的亡妻,悠然自得的神态倒像是去赴一个暧昧的约会。 一阵风吹来…… 隔着两步的距离,我忽然闻到了他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古龙香水的味道。我一向很反感男人用香水,但这个男人却用得恰到好处,香水淡淡的味道跟他本身洁净优雅的气息已经完全融为一体,仿佛他天生就是这样的味道,浪漫、幽远、冷静…… “这是你的杰作吧?”他看着两座一模一样并排而立的墓碑,转过脸逼视我,显然他在克制自己的怒火,“天才的构想啊,亏你想得出来!” “怎么啦,他们都做得出来,我会想不出来?”我冷笑道。 耿墨池气得说不出话。瞧他瞅我那眼神,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人,是妖精,他是来擒妖的还是怎么着?我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以同样的目光反击,一时间四目相对,火花四溅,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耿墨池被我瞅得一愣一愣的…… 仿佛是一瞬间的事,他忽然就笑了,笑得很诡异。 我冷着脸问他:“笑什么?” “想笑啊。” “有什么好笑的!” “不笑难道哭吗?”他双手抱胸,挑衅地瞅着我,“事情都这样了,他们两个在地下恩爱呢,你说我们干吗在这儿吵架?” “也是啊,我们干吗吵架?” 这男人厚颜无耻地说:“想开点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盯着他,寻思着他这话里的意思,忽地笑起来,“没错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难道还要我给他坚守贞操不成?” “嗯哼?”耿墨池似乎很高兴我这么快就开窍。 而我脸上笑着,心却前所未有地被撕裂,三个多月强压下来的痛楚此刻全摊开了,痛不欲生,鲜血淋漓。好!很好!我在心里咬牙切齿。 回来的时候,我搭他的便车,坐在副驾驶座上,我一言不发,闷闷地靠着车窗发呆。他也没说话,自顾自开着车,可我知道他一直在拿余光瞟我,看得出来,此君对我充满好奇。我也是啊,这个男人身上有种磁力,吸引着我想将他看个究竟,但又不能太明显地表现出来,怎么着也得淑女一点儿吧。于是我把车窗打开,装作若无其事地欣赏外面的风景。 秋天的风带着些许凉意迎面扑来,空气中尽是泥土和野菊花的芬芳,让人神清气爽,只是风很大,将我的长发高高扬起,扫他脸上去了。 我抱歉地冲他笑了笑,关上车窗。 他的眼睛没看我,嘴里却说:“干吗关上呢?吹吹风挺好的。” “怕你受凉。” “可是我现在头脑发热。” “我看你蛮冷静的,不像是个随便发热的人。” “那是因为你坐我身边。” “那又怎样呢?” “我想跟你约会,你愿意吗?” “愿意啊,干吗不愿意?!”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耿墨池瞥了眼我,呵呵笑起来。 “笑什么?”我又问同样的问题,感觉自己有点二百五。 “没什么,就觉得你挺有意思。”还好不是说我二百五。 “我也觉得你挺有意思。” “哦?” “才祭拜完前妻就约会别的女人,啧啧啧,真是薄情寡义啊。” “你也一样,才祭拜完亡夫就答应跟别的男人约会,真是个狠心肠的女人!” 我仰脸大笑,笑得肆无忌惮。 我们都是一路货色,这话我没说出口。 回城的途中还有点小惊险,耿墨池的车为了避开迎面驶来的一辆货车,差点冲到路边水渠中去,我吓得半死,脸上却不露声色,质问他是不是想谋杀。 耿墨池回我一句:“你都敢上我的车,还怕被我谋杀吗?” 我一想也是,我都上了他的车了,他就是把我拖到集市上卖了我也只能认栽。当然,我是绝对不会给他数钞票的! 到城里时,天色已晚,我们都已经饥肠辘辘。 耿墨池将车停到路边,很客气地说:“一起吃顿饭吧,为了我们的薄情寡义。” “还有狠心肠。” 耿墨池为我拉开车门,“我喜欢你的狠心肠!” “谢谢!”我很淑女地下车。 这一刻我真的感觉我们志同道合,颇有点相见恨晚了! 耿墨池似乎对这一带很熟悉,轻车熟路地把我带进了芙蓉路一家很雅静的餐厅,那餐厅有个很浪漫的名字——邂逅。餐厅里面别有一番天地,木顶红墙,四周挂着五六十年代明星的照片,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桌椅全是原木,餐厅一角的吧台也是原木色,吧台旁边放着架钢琴,可能演奏的时间已经过了,琴凳是空着的,我们进去时餐厅里放的是一首经典英文老歌Bressanon。 耿墨池领着我选了个僻静的位子坐下来,我抬头一看,奥黛丽?赫本正在墙上的照片里冲我笑呢,倾国倾城。我认得那张照片,是她的成名作《罗马假日》的剧照。这部片子我很喜欢,看了无数遍,一直想象着如果我也是个公主,会不会也有《罗马假日》这么浪漫的邂逅。可惜我从小到大只有灰姑娘的命。 “怎么,想当公主?”请我吃饭的男人见我眼睛直往墙上瞟忍不住问。 “这是每个女孩都曾有过的梦想。”我回答说。 “我就不喜欢公主。”耿墨池很不以为然。 “因为你不是王子嘛。” “那你遇到过王子吗?公主殿下。” 我老实地摇头,“没有。” 耿墨池点头。我又补充一句:“我只遇到过野兽。” 菜式很丰盛,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不顾形象大快朵颐起来。耿墨池慢条斯理地也在吃,吃相真叫一个讲究,一看就是个绅士,切牛排时姿势优雅,喝酒时也是慢慢地品,不像我一杯红酒两口就灌完了。 “我不是淑女,别指望我有你这么优雅。”我实话实说,切了一大块牛排塞进嘴里。 他笑着给我斟酒,“没事,慢慢吃。” “嗯……”我摇摇头,吃力地咽下牛排,“难得有人埋单,得多吃点,起码得把今天的本吃回来,我的魂魄还掉在那个水沟里没回来呢。” “哦,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要不要待会儿我去把你的魂魄捡回来?” “不用,先搁那儿吧,下次我自己去捡。” 耿墨池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目光变幻莫测,“你胆子还蛮大的,明知道你把那两人葬一块儿我肯定会收拾你,你还敢上我的车。” “我怕你啊,你是想劫色还是劫财啊?” “我对财没兴趣,至于色……”他扫我两眼,一点儿情面都不给,“你还是留着自己在家欣赏吧。” 什么意思,说我丑啊?我差点就要翻脸了,但马上又想到我要是当真就认输了,于是我旋即又呵呵地笑起来,“那请问耿先生,听说你有很多粉丝,你弹的曲子很好听,我很想知道你的粉丝是喜欢你的演奏呢,还是喜欢你这张脸啊?” 耿墨池眉毛一抬,“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觉得你这么帅应该有很多女人,艺术家都是很浪漫的咯!” “女人多就是浪漫?”耿墨池不以为然,瞅着我说,“女人很麻烦的,一个就够了,我没时间对付那么多女人。你呢?听说你是个演员?” “配音演员,以前是干这行的,现在金盆洗手了,在电台混呢,不能跟你大钢琴家比的。” “这样也很好啊,混也是一种境界呢,我也想混……”他高深莫测地说,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 “听说你在星城这边还有个什么工作室?”我继续问。 “凡音音乐工作室,就在芙蓉路的远景大厦,”他低下头,看着杯中的红酒出神,“我跟她合作了这么多年,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会分开,现在好了,过去那些曲子成了绝唱,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再有这么好的搭档了……”说完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目光变得深邃,情绪也忽然低落起来。我却是瞪着眼睛好像没听明白,他们是夫妻呢,怎么会是搭档? 出了餐厅,他的心情才渐渐好转,热情地邀请我跟他去酒吧坐坐。 “行啊,你带路。”我晕晕乎乎,好像有点醉了。 耿墨池就把我带到了蔡锷路一家叫“蓝调情怀”的酒吧,里面人很多,灯光昏暗,音乐躁动,各路鬼男鬼女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我们找了张角落里的小台并排坐下,要了酒,又开始喝。他边喝酒边抽烟,我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在自己嘴边,我已经好几年没抽过烟了,耿墨池马上凑过来给我点上,我吸了一口又吐出一口,两人的距离明显拉近。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喝着喝着,对视的目光模糊起来,耿墨池突然伸手抚摸我柔润的脸,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我,欲言又止。 我的头更晕了,不由自主地迷乱起来,什么东西电流般极微妙地穿透了我的四肢和大脑,让我瞬间麻痹得不能动弹。天哪,面前的这张脸,如果再贴近一点儿,我就要昏厥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非常隐晦又非常明确地在给我传达着一种信息,我的人生会为这个男人而改写…… 短暂的心悸后,我的意识越来越乱,感觉就像被托在了高高的云端,缥缥缈缈的,竟弄不清是什么时候跟他侧着脸接吻的。他的吻湿润绵软,带着迷乱醉人的男性荷尔蒙气息,感觉竟然很熟悉,明明跟他是第一次亲近,怎么像相恋多年的恋人呢?我忽然觉得一阵心痛,心中的伤口又裂开了。不应该是这个男人,是谁都可以,怎么能够是他?他是谁?他是叶莎的丈夫! 耿墨池当然不知道我的心中在翻江倒海,也许是装作不知道吧,我也是他情敌的妻子呢。他显然是熟稔此道的,手忙脚乱了一阵,见火候已到,不由分说就拉起意识模糊的我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此君很不客气,甚至是有些霸道,从酒吧里一出来,也不问我住哪儿,直接把我塞进车里带回了家。两个醉醺醺的男女突然独处一室,酒立即就醒了不少,再到浴室经热水一冲,我的意识回来了,赤身裸体地站在陌生的浴室里,很费劲地在想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还没等我想明白,耿墨池一身酒气不请自入。他的突然闯入让我本能地抓东西遮掩身体,结果越急越乱,反而什么也没遮住。耿墨池这时候已没了清醒时的温文尔雅,不屑地说:“别遮了,不就是没穿衣服吗,我又不是没见过女人,你也不是没在男人面前脱过衣服,都别装了,既然跟我回了家,该干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我当然知道该干什么,这个时候我已经无力反抗什么了。当他把我抱到洗脸台上进入我身体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一下的,但也就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就被一种自虐的快感麻痹了所有的神经…… 可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却在床头看到耿墨池留下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祁树杰,我终于也睡了你的女人! 那个场面真是惊心动魄,我杀到远景大厦的时候,耿墨池还以为我只是吵吵而已,我冲上前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又是一拳。旁边的人反应过来,马上拉住我。 耿墨池的嘴角被打出了血,他看着疯了似的我,明白是来者不善了,但为时已晚,我一阵狂跳,神经一错乱居然脱起了衣服(这不是正常人所为,我当时肯定是不正常的)!等他意识到问题严重时,我脱得只剩一套紧身内衣了,而且丝毫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当时围观的人大多是男的,耿墨池不顾一切地冲上前一把抱住我,旁边几个女孩也看不下去了,忙上前捡起衣服披在我身上。我不穿,还要接着脱,边脱边骂:“王八蛋,你简直枉为男人,玩弄一个毫无防备的可怜女人,你觉得很过瘾吗?好啊,你玩,我陪你玩!有种别拦着我,让我脱,我陪你玩,玩死都没问题,王八蛋……” 耿墨池知道再闹下去事情只会越来越糟,他脱下自己的黑色风衣一把将我裹住后拦腰抱起直奔电梯。我又踢又打,又喊又叫,他的力气也好大,蛮横地抱着我,等车库的保安帮着一开门,他就重重地将我扔进驾驶室,踩下油门飞也似的开出了大厦。全大厦的人都在笑,他们看了一场好戏,可以想象是多么的兴奋不已。我当时就悲哀地预想到,我这回大概又要出名了。 而被捉上车后我还在发神经,要不是锁了车门,我没准跳了车。耿墨池也不理我,很无所谓的样子,打开音响,边欣赏音乐边将车子开得飞起来,音响里放的居然是《卡门》序曲。 车子最后停在了湘江边,我突然就安静了。 这是个伤心地,和祁树杰刚结婚的时候就常来这儿,夜深人静时,祁树杰喜欢将车子停在江边的小树林里,我们激情似火地在车里缠绵。后来我的单位也离这儿不远,没事我就喜欢到江边散步,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祁树杰陪着。他出事后,我就很少来江边,平时上班也是绕道而行,如今再次面对这滔滔江水,我的心立刻就沉了下去,江有多深,就沉得有多深。 “还叫啊,怎么不叫了?”耿墨池恢复了些镇定,冷冷地看着我,“不是想玩吗,我不怕的,只要你点头,我立马将车子开到江里去,几秒钟的时间而已,他们玩得起,我们也玩得起!” 我喘着气,身子还在发抖,说不出话。 “真是不赖啊,白考儿!”他点燃一根烟,还在稳定情绪,语气却明显地缓和了许多,“今天我算是开了眼界了,当着那么多人脱衣服,我不服你都不行,我甘拜下风好不好?” 我还是不说话,但眼泪已止住了,狠狠地瞪着他,目光能杀人。 耿墨池无所畏惧地迎住我的目光,很认真地说:“你我都是成年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否认我可能伤害了你,但你不是男人,你无法理解一个男人被妻子戴了绿帽子的耻辱,当然你也是受害者,你能肯定跟我上床时就没有报复叶莎和你丈夫的念头吗?你能肯定吗?” 我哑口无言。 “你不能肯定对不对?既然不能肯定干吗要死要活的,我又没有强暴你!”耿墨池整张脸都被烟雾笼罩。 “但你侮辱了我!”我仍然气愤难平。 “也许是,”耿墨池很诚恳地点头,“我当时写那纸条也是一时冲动,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你跟我一样,都是受害者,我们不应该自相残杀。伤害你并不是我的初衷,这一点儿我可以很真诚地跟你道歉。” “我不接受!” “你有权利不接受,但你闹也闹了,还让我在同事面前出了洋相,你也没亏多少,何况我还挨了你两拳,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挨打,而且还是一个女人打的。” “挨打?惹毛了我杀人都不在话下!” “这我相信。” “相信就离我远点儿,我不想再看到你!” 说完我就跳下车,砰的一声重重砸上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耿墨池没有叫我,但可以想象他着实受惊不小,以他的绅士身份,估计没见过我这样的疯女人。据他后来讲,我刚走,他所住公寓的物业处就给他打电话:“耿先生,快回来,你家遭劫了!” 我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回到家,疲惫不堪,折腾了一上午,体力已透支到极点。我洗了个澡,胡乱吃了点东西,就把自己狠狠地抛到床上蒙头大睡。也不知睡到几点了,电话响了,米兰打来的,开门见山、直入主题,“听说你今天发了顿宝气,还当众脱衣服,是不是真的啊?” “不愧是记者啊,消息这么快。”我气若游丝,眼睛都没睁。米兰在电话里哼道:“那是,我是干吗的?什么事能绕过我的耳朵,何况还是你的事情。” “我没力气跟你瞎扯,我要睡呢。”我说着要挂电话。 “别挂别挂,我还有正经事没说呢。” “什么事,快说。” “祁树杰的哥哥有消息了。” “关我什么事,祁树杰的任何事情我都没兴趣知道!” 说完我就挂断电话,继续我的美梦。可是没睡多久,电话又响了,我抓起电话火冒三丈,“谁啊,半夜三更的,别人还睡不睡了?” “是我。”电话那头是个磁性的男音。 “你是谁?”我很没耐心。 “白天才打完架,怎么才过了几个小时就忘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你的手机还在我车上呢。” “什么事?” “怎么这么没耐心,你倒是睡得安稳啊,我都要流落街头了,”耿墨池气呼呼地说,“你差点把我的房子给拆了,物业公司的人还以为我家遭劫了呢。” 的确如此,我去远景大厦之前就已经将他的家彻底掀翻,能砸的都砸了,到我没力气砸了的时候,整个屋子已成废墟,如东京十二级大地震般惨不忍睹。可是我毫无悔意,呵呵冷笑着说:“是我砸的,那又怎样,我没放把火烧了算是便宜你了。” “那你还不如放把火烧了。” “你想怎么着吧?” “你应该给我些补偿,我的损失可不小。” “你要钱?” “NO!” “那你要什么?” “搬来跟我一起住。” “什么?” “跟我住一块儿,怎么样,考虑考虑?” “你开玩笑吧?” “我是在开玩笑吗?” “我为什么要跟你住一块儿?” “补偿啊,刚才说了。” “做梦吧,我可不想我的名声被你毁于一旦!” “你的名声?你的名声很好吗?”那浑蛋在电话里笑。 “什么意思?我的名声不好吗?” “好像不太好,”他实话实说,故意打击我,“据我听到的是不太好。” “既然不好,你还招惹我?” “你错了,白小姐,我不太喜欢跟名声好的女人接触,那样就显得我的名声很坏……” 这个男人真的是厚颜无耻! 第2章 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一缕阳光,如此温暖地照耀着我,多少年来,从没有人让我感觉这么温暖过,从没有! 可是世上的事真的很难说,仅仅过了两个月,我居然跟这个厚颜无耻的男人去上海度假了。12月31日晚,上海外滩人山人海,耿墨池带我去看烟火,和现场数万人一起迎接新年的到来。我们在人海里艰难地前行,感觉像是在穿越一个世纪。而他始终紧握着我的手,生怕把我丢了似的,牵着我在人海里冲锋陷阵,让我心中好一阵感动。不论过去经历过什么,现在有个男人牵着我一起迈进新年,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 新年的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在漫天烟花的辉映下,在四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耿墨池突然抱住我,深深地吻住了我,一直吻到了新年。 那一吻,比烟花还迷醉,比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还惊心动魄。 “记住这一天。”耿墨池在人海里深情地说。 “我当然会记住,当然会……”我勾着他的脖子与他鼻尖对着鼻尖,由衷地说,“谢谢你,耿墨池,你让我活过来了。” “Me too!”他将我抱得更紧。 两人相拥着一起看烟花。 其实我对烟花并没多少兴趣,我不喜欢烟花虚假的繁荣,转瞬即逝,哪怕此刻上海的半边天空都被烟花的绚烂照亮,我也觉得那烟花并无多少美感,过分的美丽总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也觉得眼前的幸福来得太快太极致,男女间所能蕴含的一切美妙感受此刻全都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同样的不真实,同样的让人患得患失。这是真的吗?我不停地在心里问自己。 “但愿比烟花长久……”我隐隐地说了句。 耿墨池不知道听到没有,他一直抬头仰望天空,脸上的表情在烟花忽明忽暗的映射中捉摸不定,眼中闪烁着的无边的空虚光芒让我的心更加忐忑不安,那光芒比天上的烟花还虚幻。 接下来上海的天气相当阴冷潮湿,却一点儿也不影响耿墨池的兴致。他带着我穿梭于上海的高楼间,吃饭、逛街、购物、观光……每天的活动都安排得满满的,从早到晚都是这样,几乎让我没有喘息的机会,连两人亲热的时间都很少。我隐隐觉得,他在逃避,在掩饰,在做着某种激烈的抗争,在上海的几天里他给我买了很多东西,而我总在他疯狂刷卡时窥见他眼底不小心流露出来的烦躁和不安。 这天中午,我们在淮海路一间相当幽雅的西餐厅共进午餐。 “我在凯悦订了房,吃完饭我们去那休息按摩,”耿墨池一边用餐一边安排下午的行程,“跑了一上午也够累的,中午休息好了,下午我们还要去……” “大家都说我傍了个大款,是真的吗?你很有钱吗?”我看着他忽然问。 “我这点身家在上海根本算不上有钱,但……我过得还算比较富裕,”他呷了口红酒,扫了我一眼,好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你喜欢钱吗?” “没人不喜欢钱,不过我们现在这种状况如果谈论钱就太……” “庸俗。”耿墨池接过我的话,反问我,“你想高尚?” 我平静地看着他,“我想真实。” “什么是真实?”耿墨池还是一点儿情面也不给,“在我看来,男人和女人脱了衣服才叫真实,穿上衣服谁也不能说自己是真实的,每个人都有天生的自我保护意识,你敢说你现在面对我你就是真实的吗?” 我拿着刀叉的手开始发抖。深层的痛楚自心底蔓延,直达指尖。 “所以我们最好不要谈论这种无聊的话题,大家在一起开心就行,把问题搞复杂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你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适得其反的道理。” 一整天,我没再说过一句话。 晚上耿墨池异常的缠绵,我反应冷淡。我知道,该结束了。我在他面前已经现了原形了,所有的防备和猜疑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再继续只能是自取其辱,我想挽救自己在他面前最后的一点儿自尊。 “我们还是算了吧。”激情过后我靠在他的怀里说。 “这么快就反悔了?”他的目光瞬即变得冷酷,不无嘲弄地说,“你不是说要我爱上你吗?我还没爱上呢,你就临阵脱逃?” 我突然就烦躁起来,“我对爱情这种游戏没兴趣!” 耿墨池长久地凝视着我,那一瞬间我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他的目光深不可测。 “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好勉强什么,我尊重你的选择。”他叹了口气,“你们女人就是麻烦,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累,不该想的偏要去想,自寻烦恼!” “对不起,我也想让自己轻松一点儿,可是……”我贴紧他搂着他的脖子忽然就哭了起来,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抚一个婴儿,柔声说:“没什么的,觉得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就算了,谁也没欠谁,这样了结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二天,耿墨池给我订了下午的机票,我要赶回去上班。 “我们还见面吗?”他很认真地问。 “再看吧。”我搪塞。 “我有点舍不得你。”他正色道,不知是真是假。 可是在走向安检通道的一刹那,他忽然拉住我拥入怀中,没说话,紧紧抱了我两分钟,我没看他,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径直走向安检。我没回头,但我感觉耿墨池的目光利箭般从我背后直插入胸膛,正中我的心。我的心好一阵疼痛,起飞的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飞机提升到一个未知的高度,看着窗外碰在飞机上的云彩,我还是很害怕飞机掉下去,上飞机前他是买了保险,掉下去航空公司会赔二十万,可是谁来给这段感情买保险?他是不会了,他把话说得很明白,我已经很尽力了,只是你适应不了,所以很遗憾,我们还是绕不开分手这条路。 飞机在星城国际机场降落时,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最不保险的就是感情,所以没有一家保险公司会给感情投保。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没有继续冒险下去,否则后果比飞机不小心掉下来还可怕。但是不知怎的,走出机场后我发现自己的心还在痛。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心痛”持续了半个月都没有缓解,半个月来耿墨池杳无音信,他突然人间蒸发了。我感觉像做了一场梦,梦醒后居然什么都不剩。 这个时候农历新年到了,不堪回首的1999年终于就要完蛋。电台的工作也终于可以告一段落,放假那天一下班我就接到父母打来的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过年,我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确切的时间,只说到时候再看吧。 “萍萍,你在那边是怎么回事啊?”母亲在电话里很不高兴,她还是习惯叫我以前的名字,“我跟你爸都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传闻,你还是要注意影响……” 传得真快,连家里都知道了!毫无疑问,我跟耿墨池结伴去上海度假的事已让我苦心经营了四年的“贤惠”名声毁于一旦。 “我知道树杰去了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已经不小了,做什么事情要先考虑后果,现在社会上又很乱,你不能不管自己的名声,把名声搞坏了,以后谁还敢要你。” 我暗笑,我的名声什么时候好过? 没办法,为了安抚爹妈,我必须回家过年。一直挨到腊月二十八,过年只差两天了,我再也等不下去了,只得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年。我胡乱地往箱子里塞东西,精神恍惚。其实我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只是一个电话。 整理完行李我下楼填肚子,如果没记错,我应该有两天没沾过米了,每天仅靠水果和饼干充饥。我连吃饭都觉得是一件麻烦事,这日子是越过越没名堂了。但是今天我想好好犒劳一下自己,新的一年就要来临,跟往事干杯吧,把那些不痛快的事情通通忘掉。 我在马路对面的一家酒楼里选了个最好的位置坐下,气急败坏地点了一大桌子菜,写单的服务员疑惑地看着我问:“小姐,你一个人吗?” “是。” “你恐怕吃不了……” “我愿意!”我瞪着服务员,“还怕我不给钱吗?” 服务员二话没说赶紧拿着单子进了厨房。 可是菜上来后,我才吃了几口就感觉饱了,很多菜连动都没动就埋了单。一个人游魂似的爬上楼,开了门,我一头栽在沙发上昏昏睡去。好像是做了一个噩梦,我被惊醒了,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了,也怎么都想不明白,我何以把自己弄到这般境地! 睁着眼睛到了凌晨两点,我再也不堪忍受失眠的折磨,就爬起来从餐厅的酒柜里找出半瓶酒,打开音响,放上一张百听不厌的梁祝,坐在沙发里一杯杯跟自己干杯。 窗外狂风肆虐,屋内梁祝的声音幽暗低回,如泣如诉。我举着酒杯,一点点地回想这些年经历的人和事,还是觉得没有一件事情让我值得留恋,往事竟是那么的破烂不堪,直到遇见了他……我感觉眼前忽然就亮了,耿墨池的音容笑貌在酒精和音乐的作用下像放电影似的缓缓流淌出来。我顿觉心如刀割,赶紧关了音响,打开了收音机,调到自己工作的电台频道。 这么晚了,电台的同事还在值班,不过没有播新闻,而是重播白天的一档文艺节目,是台里根据名著改编的广播剧《呼啸山庄》,这是每年春节电台的重头戏,很受听众欢迎,我在剧中配女主角凯瑟琳的音。可是才听了一会儿我就受不了了,一把关掉了收音机。 剧中的凯瑟琳和希思克利夫还是如此让人动容,这两个被爱与仇恨桎梏一生的悲剧人物在很多年前就震撼了我,后来多次读过这部小说,每次都被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感动落泪,可能就是这种书读多了,让我对现实中的爱情总是倍感失望。爱与被爱在背道而驰的时候,总也逃脱不了伤害,可是又没办法不去爱,尤其是像我这种精神经常游离在现实世界之外的人,理智从来就没有战胜过情感…… 果然,在我又一次醉得神志不清的时候,仿佛是一种潜能,没了意识反而变得坚强,我跌跌撞撞地抓起茶几上的电话拨了一连串熟稔于心的号码。 “喂,哪位?”是他的声音! 仿佛遭了雷击般,我震动得几乎跌倒在地,手中的酒杯“哗”的一声掉在地上。我扔掉电话,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捂着脸泣不成声。 是什么时候让这个男人乘虚而入的呢? 应该是从研究这个男人开始。 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形容耿墨池,有时候他很随性洒脱,有时候也放荡不羁,有时候又阴沉得可怕,更多的时候是深不可测。我费尽心机地想看透他的心思,结果没看透,反而不知不觉中被这个男人深深吸引,这种吸引就是在不断猜测他的过程中产生的。他的艰涩难懂让人对他油然而生一种研究的兴趣。而且我在研究他的同时,他好像也在研究我,经常给我打电话,刺探军情,搞心理攻势……我当然中计,渐渐地已不再排斥他,因为跟他说话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起码可以一整天心情舒畅。 耿墨池好像很忙,我们自那次酒后闹了一场后就没再见过面,只用电话联系,每天他总要打一两个电话给我,两个孤独寂寞各怀鬼胎的男女在电话里天南地北地瞎扯,用电话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谁也没想要更进一步,谁也没表示要就此打住,两个人都在静观其变,伺机以伏,关键是要找到更利于自己的战略位置。 有一阵子那家伙忽然很少打电话了,后来干脆销声匿迹了好些天,我以为他知难而退了,不想圣诞节快到的时候他又跟我恢复了联系,而且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电话骚扰。“喂,在干吗呢?”圣诞平安夜的头天晚上他又打电话。我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十二点。 “先生,你精神这么好吗?你不睡觉的啊?”其实我也没睡,正靠在床头看书。 “大白天的睡什么觉?” “大白天?你梦游啊,你看看外面是白天还是晚上?” “哦,对不起,我忘了这边是白天你那边是晚上,我现在在巴黎呢。”这个男人应该是闲得慌了,我没问他,他自顾自地说,“这边不是在搞中国文化周嘛,他们要我也过来,我就过来了,一个人在这儿挺没意思的,特别怀念我的祖国我的家乡……” 这男人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可是我分明心情愉快起来。我忍住笑,也礼尚往来地调侃他,“祖国人民也很想念你,欢迎你回来。” “也包括你吗?你有没有想我啊,一点点,一点点,有吗?”这家伙还真是从来不会在嘴巴上吃亏,我不过调侃了他一句,他就明目张胆地来调戏我了,三更半夜,月黑风高,他明知道我是一寡妇还来调戏我,分明是居心叵测! 我戏谑道:“耿先生身边美女如云,还用得着我想念吗?” 结果他一点儿也不谦虚,回道:“是美女如狼吧,我时刻得提防着被人非礼,尤其是这儿的法国女人,太可怕了,又开放又火辣,像我这种国宝级的男人在这里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考儿,你一定不能见死不救。” 无耻无耻无耻,我在心里骂,可是嘴上也不饶人,一连串刻薄的话甩过去,可是我怎么丢过去他就怎么丢过来,我发现我这么多年在电台白磨了嘴皮,因为这男人比我还毒舌。我斗不过了就转移话题,“喂,你大老远去趟巴黎,不给我带点啥?” “可以啊,你想要什么?香水、时装、首饰,还是化妆品?” “我想要时装。” “OK,你报三围给我。” “……” 我气结,搪塞说:“我,我最近长胖了,不知道三围多少了。” “那我给你估摸下,34B吧,应该差不多。”这臭男人总是这样,明明占了便宜还不露痕迹,他一本正经地补充,“我说的是上围。” 我连摸刀的心都有了,差点脱口而出“流氓”二字,因为他说的数字刚好跟我的码数吻合。我没好气地说:“你这是在调戏我吧?” 他强词夺理,“是你先调戏我。” “行了行了,我要睡觉了,不跟你扯了。” “你看,你还说你没调戏我,这么花好月圆的晚上一个独居的女人跟一个男人说睡觉,你这不是存心让我睡不好觉吗?” “耿墨池!” “别嚷嚷,我是怕你寂寞才跟你聊天的。” “我寂寞与你无关。” “可是女人的寂寞通常跟男人有关,我是离你最近的男人。” “你在巴黎呢,先生!” “我已经回来了。” “你的魂回来了吧?” “是真的回来了,不信你拉开窗帘看看。” 我从床上跳起来,跑到窗边唰的一下拉开窗帘,天!那辆银色宝马真的停在楼下的花圃边,而耿墨池则靠着车门正潇洒地冲我挥手呢。我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还没想到怎么应对这局面,门铃就响了,现在是深夜,我怕吵到邻居只好去开门。 耿墨池一进门就来了个法国式的拥抱,我推开他,半信半疑,“你刚从巴黎回来?” “当然,我才下的飞机。”耿墨池像到了自个儿家一样,大大方方地换上拖鞋直奔客厅。我气呼呼地说:“现在几点了,你上这儿来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我一下飞机就直接过来了,反正一个人回家也没什么意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神色确实很疲惫。 “可是……” “别可是了,有什么吃的吗,我还没吃晚饭呢,飞机上的东西简直不是人吃的。”耿墨池脱掉浅蓝灰色的风衣,露出里面藏青色的羊毛衫和同色的休闲裤。他很会穿衣服,什么衣服套在他身上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劲。见我愣着没动,他就装出一副可怜相,“拜托,我是真的很饿了,就是一个叫花子上门讨吃的你也不能无动于衷吧?况且……”他看我一眼,坏坏地说,“一个男人如果饿着的话,面前的女人通常都很危险……” 我二话没说赶紧进厨房下面条,我可不想把自己喂狼。耿墨池显然是真饿了,一大碗面条几分钟就被他消灭得干干净净,我问他吃饱没有,他就说:“勉强吧,你暂时是没危险了。”完了他故意朝卧室看了看,死不正经地说,“不错,你很规矩,简直可以立牌坊了,大冷天的也没个男人暖被窝……” “吃饱了没有?” “干吗?” “吃饱了就回你自己的家!” “你不要这个样子嘛,”耿墨池又装出一副可怜相,“就是个叫花子上门避风你也不能把人家往外面赶吧,外面很冷呢……” “我这儿不是慈善机构,你请回吧。”我转过脸,不想跟他再说。 “对了,我给你带了好多礼物,你一定喜欢。”他装作没听见,从一个精美纸袋里面拿出几样东西。我看了看,有两顶天鹅绒软帽,一顶是蓝色,一顶是米色,做工非常精致,特别是那顶蓝色的,还镶有同色的蕾丝花边,显出别样的高贵和不俗,另外还有两个华贵的小包装盒,可能是装着香水之类的化妆品。 最不可思议的是那件黑色短大衣,光滑水亮的水貂毛,款式简洁,整件大衣只有一粒金色纽扣,在灯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 “怎么样,还喜欢吗,我也没太多的时间上街选购,随便在酒店边的两家店里买的。衣服只买了大衣,这款式对三围没那么挑,应该很合身。” 他不提三围还好,一提三围我就窘得不行,连忙丢下衣服,“我,我衣服挺多的,而且这么贵重,你还是送别人吧。” “我还能送给谁?”他盯着我,目光莫名地有些刺人。 “……”我答不上来。 “你放心,我不会要求你什么的,就这么几件东西就要求你,你也把我看得太扁了。我如果存心接近一个女人,那这个女人必定是非同寻常,绝不是几件礼物就可以收买的,”他看透了我的心思,这男人实在是心细如发,眼睛像X光,他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我绝对相信自己的眼光,你在我眼里绝对价值连城。” “谢谢,但你真的该走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在这儿住一晚上不行吗?” “不行,想都不要想。” “你误会了,我又没说要跟你睡一张床,我睡沙发,这么晚了还要我去住酒店,你太残忍了吧?” “你不是有家吗?” “在装修啊,上次被你砸成那个样子……”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耿墨池已经醒了,站在阳台上抽烟。他的背影正对着漫天朝霞,有一种奇妙的逆光效果,被烟雾笼罩着的他看上去很孤独,心事重重。我没有去打搅他,因为我知道我们都需要冷静。没错,我们都把这当作一场游戏,既是游戏就必定有其规则,可是规则控制得了自己的心吗?我感觉相处越久,越有失控的恐惧,很多东西都慢慢滑向了不可预知的轨道,相信他亦是如此吧。 下楼的时候,我碰见了从外面买早点回来的隔壁邻居刘姐,她一脸惊诧地看着我们这对璧人。我尴尬地问了声好就赶紧逃下楼,刚下楼又碰见了住楼上的李大爷晨练回来,我连眼皮都不敢抬胡乱点点头,不知道自己慌什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但我还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个新寡的女人留一个男人在家里过夜,没事也会有事。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耿墨池的车。 “完了,我的好名声今天在你手里毁于一旦。”一上车我就懊恼地跟耿墨池抱怨。一说到名声,耿墨池马上挤对我,“你的名声很好吗?” “什么意思?我的名声未必不比你的好。” “可能吧,”他实话实说,我正想点头应允,他又丢出一句,“不过物以类聚啊,跟我在一起的女人名声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耿墨池!”我咬牙切齿。 “别生气,我话还没说完呢,”他拍拍我的肩,将毒舌进行到底,“我这个人是有社会公德的,宁愿让自己名声扫地也不能让你弄得别人名声扫地……” 日子一天天翻过,我跟耿墨池一直保持着这种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相互试探阶段,猫捉老鼠的游戏都玩上了瘾。元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我颇不情愿地回湘北看望祁母,自从祁树杰死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去看望曾经的婆婆,不去不行,母亲已经三番五次地打电话要我去看看那老妇人,说什么好歹曾经也是一家人,不管祁树杰如何不对,可老人没过错,不去看看会让人戳脊梁骨等。我不以为然,心想她什么时候把我当作一家人了呢,但已经答应了母亲,不去怕被母亲骂。 谁也没想到,正是这次的湘北之行让我的人生轨迹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彻底失控。本来大家都挺和气,祁母对我的这次拜访也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但到了吃饭的时候,祁母突然像有话说的样子,欲言又止的,让人感觉很不自在。 “妈,你是不是有事要说?” 祁母面露难色,支支吾吾,“是有点事,主要是看你愿不愿意。” “什么事啊?” “是这样,考儿,树杰他星城姑妈的儿子喜宝你认识的,要结婚了,可一时也拿不出钱买房子,他姑妈就跟我商量,看你能不能把房子借给喜宝住几天,也就住几天,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出去。喜宝的媳妇有了肚子,结婚很急,没办法,要不也不会想到找你借房子。” “那我住哪儿?”我心中立即来了火,没想到祁树杰没死几天就有人打起了我房子的主意。祁母也看出我的不悦,忙说:“你就过来跟我住啊,反正我身边也没人,而且你父母不都在这边吗?人老了,格外怕寂寞,你来也好跟我做个伴,当然如果你实在觉得为难也就算了,就当我没说。” “我要过来了,我的工作怎么办?” “你们单位不是有单身宿舍吗?平时你就住宿舍嘛,周末了再回湘北。”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老女人,她居然要将我赶出家门,我把遗产全让给了她,她竟然还要夺走我唯一的栖身之所!我顿时感觉血往脑门上涌,牙齿咬得咯咯响,就要一触即发,但转念一想跟她吵势必会撕破脸皮,祁树杰都死了,我跟她已无瓜葛,没必要还闹得不可收拾。 我重重地放下碗筷,狠狠地咽下了这口气,冷冷道:“过些日子再说吧,我要考虑考虑。” “那也行,是要考虑考虑。”祁母看到了希望。 过了一会儿,我要走了,祁母又好像有事要说。我问还有什么事,祁母就试探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是听说的,你跟那个叶莎的老公有来往吧,好像事情还闹得挺大,好多人都知道了。” 我怔住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祁母的脸色有点难看,很刺耳地说:“按说你现在是一个人了,我没权利过问你的私事,可树杰尸骨未寒,你也应该为他考虑才对,毕竟闹出那样的事不怎么光彩,何况还是跟那个叶莎的男人,人活一世,还是要讲点脸面的……” “够了!”我再也忍无可忍,立即翻脸,“我是不讲脸面,可祁树杰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他先负我。要我为他想,他为我想了吗?抛下我跟别的女人殉情,他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骂一个死去的人,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再怎么样他也是你的丈夫!”祁母也提高了嗓门。 “他把我当妻子了吗?他把我当妻子就不会跟别的女人偷情!”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货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的那些破事烂事,从前的那些丑事我都知道,要不是树杰坚持,我当初就绝不会让你进祁家的门!” “我是不是什么好货色,那也是你儿子自个儿挑的,他当初追我的时候跪在地上求我嫁给他,要怪就怪你教的好儿子!” “哎哟,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家门不幸啊,娶了这么个媳妇进门啊……”祁母捶胸拍掌起来,又是鼻涕又是眼泪,闹得隔壁邻居也来看究竟。 我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待,摔门而去。 我后悔死了,早知道就不该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祁树杰背着我在外面玩女人,现在死了还要我给他守节,他死了没几天,他的母亲竟然要将我扫地出门,天底下还有没有公理! 我气得浑身发抖,虽然从前和那老女人较劲时也委屈过,可从没像今天这样彻底崩溃,对祁树杰的不可原谅,对祁母的彻底失望,让我心中压抑的怒火一触即发,我觉得自己就要燃烧,恨不得即刻就燃烧,最好化为灰烬,连渣都不剩…… 本来还想到自己父母家里去一趟的,结果一点心情也没有了,我直接到火车站上了返回星城的火车,下了火车后还是越想越气,周围嘈杂的世界在我眼中变得混浊不清,我看不清前面的路,刚横过火车站广场外的马路,迎面就跟一人撞上了,我看都没看就吼了句:“没长眼睛啊!” “小姐,是你撞的我!”声音很熟。 我定睛一看,吓一跳,是耿墨池,正一脸委屈地站在面前。 “真是见鬼了,怎么是你?” “见鬼?我是鬼吗?”耿墨池盯着怒气未消的我很不解,“谁惹你了,气成这样,大老远地就看见你气呼呼地往这边冲。” 我看了看他,祁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也就两秒钟的时间,我横下了心,忽然就换了张笑脸,捶了他一拳说:“哎,你一个大男人在大街上转悠什么,车呢,怎么没看到你开车?” “车送去保养了。”耿墨池大概很惊讶我这么快就换了表情,“主要还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大街上遇见你,看来我的诚意感动了上帝,还真让我碰见了。” 我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得耿墨池心里直发毛,我知道,那不是一个正常人在正常情况下发出来的笑声。好,很好,我在心里跟自己说。 “你怎么了?傻笑什么呀?”他瞅着我莫名其妙,“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摆摆手,环顾四周说,“你怎么出没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其实我是来选钢琴的,托你的福,我终于有理由换琴了。怎么样,有空陪我去选琴吗?不远的,就在前面。” “可以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琴行的老板显然认识耿墨池,一进门就过来打招呼:“哟,耿老师,好些日子不见了,怎么今天有空过来啊?” “来买琴呗。”耿墨池跟老板握了握手,问,“最近到了什么新货?” “有,有,刚到的,在那边。”老板忙不迭地把耿墨池领到一架崭新的施坦威钢琴面前,灯光的映射下,那琴闪着异样的光芒,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圣物,气质天成,只等有缘人来触摸它,感觉它,最后将它带走。而琴边站定的人,好似跟这琴是绝配,你看他打开琴盖,只随便弹了几个音符就是一串美妙无比的圣音,叮咚悦耳,宛如天籁。 “嗯,好琴。”他连连点头。 “不愧是内行,不用我跟您多说,您是识货的。”老板很得意。 “我再试试。”他说着就坐到了琴凳上,调了调音后就开始演奏,竟是肖邦的《离别曲》。我的心一沉,他怎么弹这首曲子? 但是毫无疑问,他弹得太好了,虽然这是首不祥的曲子,但店内的顾客和店外的路人还是被悠扬伤感的琴声感染,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只有我木头般杵在那儿,《离别曲》?第一次听他弹琴竟然就弹《离别曲》,什么意思?! “怎么了?不舒服吗?”耿墨池看着表情呆滞的我问。 “为什么弹这首曲子?”我失神地问。 “告慰死者。”他直直地看着我,镇定自若地说,“希望他们能安息,因为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忘了他们,忘了过去,未来的日子只有我和你……” “未来?”我的嘴角一阵痉挛,“我从未想过我还有未来!” “怎么没有?只要你下定决心,未来的路就在你面前。” 我说不出话了,眼泪霎时间盈满眼眶。我真的还有未来?耿墨池拍拍我的肩膀,转过脸吩咐老板,“就这架了,送到我的公寓去,款我马上刷给你。” “行啊,我马上安排人给您送过去,谢谢您照顾生意啊。”老板喜不自禁。 “不客气,老朋友了。”耿墨池说。 出了店门,我一路无话。耿墨池走在我身边,不时地拿余光瞟我,“你冷不冷?”他握了握我的手,想必我的温度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他停下来,温柔地将我大衣的纽扣一颗颗扣上。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很自然,就像给自己扣纽扣一样,那样温暖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我。 我感觉自己在融化,好像为了让我融化得更彻底,他轻轻一带,将我自然地拥入怀中。他紧紧拥着我,把头埋在我的发丝间舍不得放开。 我闭着眼睛,心里一阵撕裂的痛,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多么孤独啊,过着人的日子,却活得像个鬼,没有欢乐没有阳光,总是被周遭的一切深深地伤害,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一缕阳光,如此温暖地照耀着我,多少年来,从没有人让我感觉这么温暖过,从没有! 所以那一刻我真希望时间停止,因为拥在一起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以至于分开时,我竟然舍不得,把手揣在他风衣的口袋里,一路就那么被他揣着走,最后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两人所走的方向不一样,必须分手道别了。 “很抱歉,今天没开车,不能送你。”他笑着说。 “没事,你回吧。”我朝他挥了挥手,就迎风走到了马路的另一边。 他好像也舍不得,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在马路那边看着我。我又挥了挥手,他还是没动,目光穿过车辆人流在我的身上游离。两个人就都不动了,仿佛我们中间隔着的不是马路,而是一条奔腾的河,我们隔岸相望,虽然看不清对方面部的表情,但我们都不愿就此在对方的视线中消失,因为人世间有太多的变数,谁也不知道此刻消失后明天还能不能再相见。 而我看着马路对面的耿墨池,几秒钟的时间,突然就有了决定,我掏出手机给他发短信:“天气好冷,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 他低头看着短信笑了起来,片刻后回信:“天气是很冷,我也差个可以抱着的暖炉。” 我心底涌起说不清的甜蜜,想了想,马上回过去:“那我们就相互取暖吧,一起过元旦?”他收到信息后显然喜出望外,立即回复:“OK!我们去上海!” 然后他就跑过来了,穿过车辆和人流,没等我张嘴说话就猛地抱住了我,深深地吻了下来,那吻狂风暴雨般让我喘不过气,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山崩地裂,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吻中颠覆了。 所以有时候想想,我觉得自己完全是咎由自取,明知道前面是火坑,还要往里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天生就有跳火坑的秉性,别人越阻拦,跳得越快,简直是义无反顾。现在好了,自己是跳下去了,都快烧成灰了,他却毫发无损,说不定此刻正若无其事地站在岸边看着我笑呢。 距过年还差一天的时候,我还是决定回家,爱情没着落,总不能连亲情也舍弃。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来到火车站,人山人海的,候车大厅内根本没有坐的地方,我只好把行李箱放倒坐在箱子上。看着满眼的人群,我忽然想起了大学毕业那年去北京的情景,那个时候的我多么的天真,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也就是那次的远行在火车上认识了祁树杰,从而改变了我的一生。 现在想想看,如果那时候没有认识祁树杰,我的生活不知道又会是一种什么状况,比现在好吗?难说。比现在差?也不一定。 只是时间过得真快,恍惚间我已结婚四年,恍惚间祁树杰已到了另一个世界。 火车晚点,我等得疲惫不堪,坐在行李箱上就要睡着。不知道等了多久,感觉地老天荒了般,火车终于来了,我半梦半醒地拖起行李箱排队准备检票上车,突然有个人伸手把我拽出了人群,吓得我大叫一声,混乱中还没看清对方是谁,人就已经被拽出了候车厅。 “好险,差一点儿就赶不上了!” 耿墨池长嘘一口气,抹着汗,很庆幸的样子。 “你有病啊,你拉我出来干什么?”我瞪着眼睛吼。 “我上你家,你的邻居说你刚走,我就飞快地赶到这儿了,到处是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你找我干什么,我要回家过年!” “你回家过年,我怎么办?”耿墨池瞪着眼睛,脾气比我还大。 “什么怎么办啊,你过你的,我过我的!” “我怎么过啊,我的家人全都在国外!” “你的家人在国外关我什么事?我不想见到你!”说着我转身又要去候车厅,耿墨池又一把拉住我,不由分说就拽着我往火车站广场外面拖,叫了辆的士,像塞棉花似的把我塞进车内,自己也跳上车重重地关上门,冲司机喊:“碧潭花园,开!” 我在车内又踢又打,耿墨池突然抱住我,粗暴地吻住我的唇。我只觉透不过气,被他钳制得动弹不得,但很快就全身酥麻,他的手已伸进了我的毛衣内。司机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耿墨池马上用蹩脚的星城话骂:“看么子,开你的车撒!” 我笑了起来,这多稀罕啊,伟大的钢琴家耿墨池先生居然也会骂人,而且还是用这么烂的星城话骂。 我一笑,耿墨池也笑了,温柔地捧过我的脸,细细密密的吻落在我的唇畔和耳根。不可抑制的电流瞬间让我放下了所有的抵抗,我看着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无法掩饰内心的想念,是的,我想念。于是我伸出臂膀缠住了他的脖子,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嘴唇一刻也没离开过。 真是无耻!我黏在他身上时在心里骂自己。 但是晚上我躺在他怀里睡觉的时候,却有一种依靠而欣慰的快乐感。两个寂寞孤独的男女凑一块儿互相取暖也未尝不可,至于周围的人怎么看,管他呢,反正名声已经坏了,我再坚贞不渝也立不了牌坊。 至于不能回家过年,我的解释是单位临时要派我值班,没办法,别人都是有家有口,就我一人是单身,当然只能把团聚的机会让给其他同事了。老爷子居然也信了,连连说,工作上的事我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单位需要你证明你在单位还有用,行,你忙你的工作吧,家里不用你牵挂。老爷子勤勤恳恳工作了一辈子,只要是工作需要,我怎么瞎掰他都信。 米兰知道我不回家过年后兴奋异常,在电话里嚷嚷道:“我就说嘛,你白考儿绝不可能把我一个人丢下自己跑回去过年的,太好了,总算有个伴了。” “对不起,我可能不能陪你,”我嘻嘻笑道,“这么重要的节日你也不需要我陪吧?” 米兰的狗鼻子忒灵敏,马上逼供,“有情况!说,你跟谁在一起?”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存心要吊米兰的胃口,我知道她的八婆底子,明儿肯定要兴冲冲地来刨底,到时候我可以堂而皇之地敲她一顿法式大餐。上次被她敲了一顿望江楼的水煮鱼,这次我无论如何得扳本。身边的耿墨池正在剥橘子,塞了一块在我嘴里,堵住我的嘴。我包着满嘴的橘子问他:“哎,你还没给我个解释吧,破坏我跟家人团聚,你不解释下?” 耿墨池一脸心安理得,“天气太冷,想找个暖被窝的人。” “哟,你还怕没人暖被窝吗?” “我是怕你没人暖被窝。” 但是我的兴奋很快被情欲过后显现出来的无所适从所替代,两个人下了床后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很不自在,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此前一切美好热烈的向往顿时显露了原形,竟是那么不真实。我悲哀地想,难道彼此那份热烈的吸引一旦被情欲充斥就真的如此不堪一击吗?我们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彼此吸引? 这种尴尬一直持续到大年三十,我们煞有介事地在酒店订了位子吃团圆饭。耿墨池点了一桌子菜,我说干吗点这么多,这么多菜我们一星期都吃不完呢。 “没关系,过年嘛。”耿墨池开了瓶红酒跟我碰杯。 “你怎么不去国外跟家人团聚呢?”我小心地问。 “我已经很多年没跟他们见过面了,没有团聚的意识了,”他夹了一大块鱼放到我碗里,“而且在国外,过年的气氛也很淡,没国内这么隆重。” 我还想问他家里的情况,他忙打断我,淡淡地说:“吃吧,咱们今天多吃少说话,过年话没讲好,一年都不吉利的。” 我忙住了嘴,疑惑他怎么也信这个。 耿墨池吃得很少,心事重重地打量我,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他的样子很懊丧,他是在后悔吗?后悔放弃数个重要演出任务赶过来给我暖被窝?还是后悔跟我这么个没品的女人玩这种无聊的游戏?是他期待我玩进去,还是他自己先玩进去了?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不大,他看上去头脑清醒,目光清明,只是眼中流露出来的失望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低头打量了下自己,又摸摸自己鸡窝似的蓬乱头发,粗糙暗黄的脸,是挺让人失望的,加上无精打采,昏昏欲睡,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的样子见不得人。可是他还朝我发什么愣啊,满大街的美女干吗非要盯着我看?我读不懂他的目光,忽然很讨厌他这种莫名表露出来的情绪,失落与冷漠夹杂着忧伤隔着桌子都能蔓延到我。他缘何如此忧伤?连带我也跟着忧伤起来…… 两个人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吃完年夜饭回到碧潭花园的公寓看春节联欢晚会,谁都没说话。电视里热闹喜庆的画面跟屋内的沉闷窒息形成鲜明的对比。 终于,耿墨池按捺不住了,打破沉默道:“前天晚上,不,应该是凌晨,突然接到你的电话,我……激动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赶过来了。” “是吗?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我冷冷地说。 “什么意思?”他很敏感,马上尖锐地反击,“你想到此为止?” “是你想到此为止吧?”我顿时变了脸。 他没出声,直直地看着我。 四目相对,足有两分钟谁都没动,但就是那两分钟又扭转了乾坤。耿墨池猛地把我重重地摔在了沙发上,扑在我身上恶狠狠地啃噬,我顽强地反击,跟他厮打在一起,从沙发上打到地毯上,在房间里滚来滚去,我头发散了,衣服也凌乱不堪。 我骑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叫:“别以为你不可替代,想跟我上床的男人排着队,你别给我摆出一副施舍叫花子的臭架子!你不喜欢我,不想玩了,大可以滚蛋,凭什么给我脸色看?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说,你安的什么心!” 耿墨池被卡住脖子说不出话,但他毕竟是男人,一翻身就将我压在了身下,他也掐着我的脖子咆哮嘶吼:“你真是个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烂女人!我大老远地跑过来就是看你给我发脾气的吗?你以为你是谁,想跟我上床的女人才真的是排着队,我的诚意居然一点儿都打动不了你,没错,我就是想玩弄你,你不也这么想的吗?我们都是一路货色!” 我张着嘴巴,呼吸困难,就要咽气了。 耿墨池猛的一惊,立即松了手,他惶恐地看着我,又看看自己的手,好像不相信刚才是他掐住了我。他赶紧扶我坐起来,拍我的背,“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说着起身伸手拉我。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甩在了他脸上,响亮清脆,震耳欲聋。他被这突然的举动打蒙了,捂住脸呆呆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我。 “为什么还来找我?”我突然崩溃了,歇斯底里地冲他吼,“你究竟要把我怎么样,你说,你要把我怎么样啊?” 耿墨池上前猛地抱住了我,下颌抵着我的头,动情地说:“我能把你怎么样呢,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我好孤独,没人陪,没人理……” “你……浑蛋……”我揪着他的衣领,委屈地大哭。 他紧紧箍着我,仿佛再也不能松开,声音发涩,“是,我是浑蛋,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可是没办法,我很怕再也见不到你了,真的,我想你,做梦都想……不管你信不信,我发现我爱上你了,就在刚才,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我在他的怀里一阵颤抖!老天,我跟他这么久,上了那么多次床,第一次听到他说他爱我。听清没有,他爱我!我难过地看着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感情真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我原本是要放弃的! 除了投降,我没有更好的选择。我在心里骂自己贱,但是没有办法,我就是不能控制地想他,喜欢他。到这个时候,我知道我们谁也没能玩得过谁,我们都把自己玩进去了。这算不算个意外?无所谓了,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意外,每天都上演着生离死别,茫茫人海,芸芸众生,那么多张面孔,我们独独记住了对方,就怕一个转身消失在人海里,我们再也找不到彼此,于是只能在漫漫长夜去懊悔去想念。不,我不要这样的懊悔! “如果你敢离开我,我还是会掐死你!”耿墨池抱着我说。这个浑蛋,装一会儿温柔都不行。我推开他,一脚踹过去,“去死!” 他却扑过来将我打横抱起,“入了洞房再死。”说着朝卧室走,我勾着他的脖子,扯他的耳朵,“你怎么这么无耻……” “无耻是一种美德。” “……”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如胶似漆,耿墨池开车载着我满城兜风,甚至在年初六还载着我去了一趟湘北。但我不敢回家,爹娘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他们断不会接受我丧夫不到四个月就跟别的男人鬼混的事实,我还是不要刺激二老好了。所以我只能很小心地带着跟我鬼混的耿墨池游览小城的名胜古迹,虽然我极不情愿去那个葬送了彼此爱人的南湖,但是耿墨池却坚持要去,缠了半天,只得依了他。 因为天气很冷,南湖边游人稀少。这个湖是洞庭湖的一条支流,将不大的小城温柔地包围,远处青山绿水,近处野草闲花,风景相当秀丽,是本地人周末散心的好去处。我从小就喜欢这个湖,那时候每年端午节还有赛龙舟的传统,那个顶着烈日穿着花裙子在湖边人海里穿行的纯真年代早已一去不复返。祁树杰也是在湖边长大的,对这个湖有着特别的感情,生前有事没事都要带着我到湖边散步。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湖里和叶莎结束生命,成了永远无法知晓的谜,他把这个谜带进了坟墓。 而耿墨池面对着这个平静却荡漾着无限悲伤的湖一句话也没说,他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坐在湖边的休闲椅上看着他被烟雾笼罩的背影,忽然又有了那种迷失的感觉,潜意识里还是很想看清他,但是看得清吗?他会让我看清吗? 我们当天就驾车离开了湘北,一路无话。但是晚上耿墨池却对我格外的恩爱,一遍遍吻着我的脸和唇,呢喃耳语,舍不得睡去,拽着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 半梦半醒间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考儿,别离开我,我不想一个人……”当时他闭着眼,也不知道说的是梦话还是真话。我伏在他胸前,泪如泉涌。 第二天一清早,老妈就打来电话,开口就质问我是不是带了个男人去了湘北。当时我正在替耿墨池修指甲,镇定自若地回答道:“哪有这样的事嘛,我一直就在星城啊,一刻也没离开过。” “那我怎么接到了几个熟人的电话,都说你昨天跟一个开什么马车的男人在一起,还去了南湖……” 我差点笑出声,开什么马车?那是宝马好不好! “没有啦,肯定是看错了,我真的在星城,没事上湘北干吗?”我睁眼说瞎话。 “一个人看错有可能,怎么几个都看错了呢?”老妈在电话里气得发抖,“你真是太不像话了,树杰死了才几个月你就跟别的男人鬼混,还把人带到这边来招摇!” “我说了没有嘛,要我怎么说你才信呢?”我一边装作很委屈地嚷,一边用指甲剪小心地替耿墨池修指甲。他的手真的很好看,修长而又不失阳刚,天生一双艺术家的手。耿墨池看着我暧昧地笑,把另一只修好了的手伸进了我的衣内。 “你别骗我就是,我跟你爸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要想我们多活几年就规矩本分地过日子,别把名声搞坏了,以后……”老妈还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 我却张着嘴不敢说话,耿墨池已把我抱在了身上咬住了我的耳朵,我听到母亲在电话里喊:“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怎么不出声?” “妈,我昨晚吃坏了肚子,我……现在要……我待会儿再打给你好了。”说着我就挂掉了电话,跨坐在耿墨池的膝上狂热地跟他吻在了一起。 “你真是个不孝女!”耿墨池责怪道,自己却手忙脚乱地解我毛衣的扣子。 “没办法啦,自古忠孝难两全嘛。”我搂着他的脖子咯咯地笑。 春节很快就过完了,我初八要上班,耿墨池初七送我回韶山路的住处。他很专注地开着车,沉默得有些异常,我感觉他有话说。果然,在等一个红绿灯的时候他忽然说:“你搬过去跟我一起住吧,反正我们都是一个人,胡作非为也没人管。” 我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跟我同居!这已是他第二次提出这样的要求了,头一次当他是开玩笑,这次呢?“这个……好像不太好吧,”我迟疑着说,“你知道我是很看重名声的,把名声搞得太坏,我以后还怎么找人呢?” “你要不把名声搞坏怎么找得到人呢?”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可恶,瞥了眼我,“你放心,我这人很能将就的,不介意你名声更坏。” “……” 看吧,这家伙就是一毒舌,跟他斗嘴皮子我很少能占到上风。但是我觉得他的提议很有建设性,既然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我们能走到一起有利于社会的和谐稳定长久发展,这种自我牺牲的大无畏精神绝对是新时代传统道德的标杆,所以那天我一回家就收拾东西,顺便给米兰打了个电话,要她以后蹭饭换地儿。 米兰以极其哀怨的语气在电话里嚎,“考儿,你抛弃了我!” “要不,你给我填房?” 话还没说完呢,我的耳朵就被耿墨池狠狠地揪住,“你给我试试看!”米兰在电话里听到,大声说:“考儿,告诉他,我们情比金坚爱比海深任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我们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耿墨池松开我的耳朵,不慌不忙地拿起电话,“这位小姐,要不,你给我填房?” “耿墨池!”我扑过去就要咬他。 他一边钳制着我,一边对着电话说:“很抱歉横刀夺爱,改天请小姐吃饭?” “好啊好啊!”米兰这个没骨气的,还不到一分钟就在电话里倒戈了,听筒就在我的旁边,我听到她用极其肉麻的声音说,“耿先生,你的声音好好听哦,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也很放心把考儿交给你,你不来收拾她,就没人收拾她了……” 臭丫头,如果她此刻在我跟前我肯定掐死她。 没想到,两天后米兰亲自赶过来送行,我知道她的八婆底子,其实是想看看耿墨池,是白马呢,还是恐龙(当时她还不知道耿墨池的身份)。显而易见,耿墨池内敛的儒雅气息给了她很好的印象。上车的时候,她送给我一个小礼物,包装得很精致,“收下吧,一点儿小意思,祝贺你重新开始。” 我真受不了她这假正经,顿时警铃大作,平时这死丫头可是没这么客套的,每每月底混不过去了,就到处蹭饭吃,完了不仅不谢,还说是给我消灭粮食,免得我浪费。这会儿拿着她的礼物,我感觉就像拿了个炸弹,心里悬得慌。 “祝你们幸福,你们很般配,我跟樱之也说了这事,她也很高兴,还说改天要你们上她家吃饭。”米兰笑着说,那笑何止假正经简直太正经了,更加让我心里发毛。 “替我谢谢樱之。”我才不会谢谢米兰,这丫头太诡异了,谁知道她给我包的是什么礼物。而且我跟她之间如果正儿八经,反而感觉这个世界没有安全感,因为这丫头太能使坏了。 米兰走后,我拆开包装一看,还好,是一张影碟,奥斯卡的获奖影片《勇敢的心》。我当即就明白了这份礼物的含义,不愧是多年的死党,深懂我的心。 我想是的,此刻我就是凭着一颗勇敢的心去颠覆这个世界,我本来想说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可这话太文绉绉了,因为从小到大我的追求就是颠覆世界。 后来米兰跟我如实招供,她其实原本打算送情趣内衣的,都买好了,就是那种穿了等于没穿的款式,但她想了很久觉得还是送影碟显得有文化,说白了,她怕耿墨池以为她是个女流氓。米兰在电话里矫情地说:“我这么纯洁,怎么能让他对我有不好的印象呢?” 我不得不承认,米兰的脸皮绝对可以去糊城墙。后来我把这事说给耿墨池听,他大笑,“其实我觉得送内衣比较有文化。”这个流氓! 不久是我生日,耿墨池居然借了米兰的灵感,送了我一套内衣,就是那种穿了还不如没穿的款式,是他在香港出差时特意买的,牌子叫“维多利亚的秘密”,价格不菲。我咬牙切齿,问他怎么送我这东西,他说:“这样显得我有文化。” 我二话没说就把内衣扔衣柜里了,他当时瞅着我直摇头,“你看你,就是没文化。” 我:“……” 当然,这都是后话,搬家那天耿墨池很隆重,到了公寓楼下,执意要抱我上去。他一直将我抱到了门口才放下来,开了锁,牵我进去。 屋内窗明几净,满室都是温暖的阳光,洒满在乳白色的地毯上,温馨而惬意。特别是茶几上还特意摆上了我最爱的白玫瑰,洁白的花瓣在炫目的阳光下倾吐着醉人的芬芳。 “你是要让我爱上你吗?”不知是高兴还是忧伤,我脑子里晕晕乎乎的。白玫瑰是我最喜欢的花,我纳闷他怎么知道的? “你会爱上我吗?”他轻吻一下我的额头,看着我的眼睛,“可是我已经爱上你了,怎么办?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只此一句,我就泪如雨下。 耿墨池伸出臂膀圈我入怀,将下颌抵在我的额头上,“傻姑娘,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爱上我了,这样多好,我们都是从那场灾难中走过来的,我们不需要海誓山盟之类的鬼话,生命太无常,好好把握眼前吧,只有眼前的你我才最真实,此时此刻,最真实!” 他格外强调“真实”两个字,是因为在上海时我提到过我想要真实? 我伏在他的胸前哽咽,真真实实地被他感动着,可是我说出来的话一点儿也不感人,我觉得我看了那么多韩剧都白看了,“你难道不觉得你很自恋?” “你看你,就是这么不浪漫。”耿墨池摩挲着我的肩背,温暖的呼吸令人沉醉,“你就不能说点儿让我感动的话?你呀,最大的毛病就是从来不说假话……” 我咯咯地笑起来,这等于间接承认了他很自恋。这个自恋的家伙! 我抱住他的腰,眼睛盯着客厅角落里的那架斯坦威三角钢琴,心一横,决计学韩剧里的那些女生发嗲,“给我弹首曲子吧,好不好嘛。” “好。”他本能地抽了下,显然吃不消我这语调,哆嗦着说,“可是你以后别用这语气跟我说话,我……我受不了。” 我大笑,他也笑,牵起我走到钢琴边,款款坐到琴凳上,看着我,目光温柔得仿佛能化成水,“现在,你就是我最尊贵的听众。”说着他深吸一口气,打开琴盖,叮叮咚咚一连串美妙的音符,从他的指尖飞了出来。 只是一个前奏,我就听出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现》,我顿时紧张得说不出话,一阵钻心的刺痛,前胸穿透后背……恍若隔世般,几个月前在某家餐厅听到这首曲子时我就有种异样的感觉,而就在那天那时,祁树杰载着叶莎坠入湖底,时过境迁,被他们抛弃的爱人如今却走到了一起,谁能否认,这悲剧原来是上天安排好了的,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我今生逃不过的宿命,原来如此! “你怎么了?”耿墨池注意到了我神色的异样。 “没……没什么。”我迅速低下头,以掩饰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就在这低头的一瞬间,我忽然决定真心实意地接受这个男人,既然是冥冥中注定的,我想我是逃不了了,但我还是央求着说,“能不能……换首曲子,麻烦你……” 耿墨池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指间一跳跃,马上换了个曲调,是他和前妻创作的LOVE主题曲,美妙的曲子,天才的演奏,我想没有语言能形容我此刻的悸动和满足。虽然这世上从来不乏曲终人散的悲剧,但爱了就是爱了,将来的事谁知道呢?就像他说的,我们应该把握的是现在。 一首曲子还没弹完,我们就纠缠在一起,从客厅缠到了卧室。“后悔吗?”激情过后他抚摸着我的脸问。我将脸埋在他怀中,没有出声。 他半坐起来,抚着我的头发,替我把披散的几缕碎发放到耳后拢好,吻了吻我的额头,“对不起,我不该问这问题。从现在开始,我们都不要深究对方的心了,在一起就在一起,我们需要,我们想要,我们一样的孤独难耐,一样的同病相怜……” 他这么一说,催泪似的,我的泪珠儿唰的一下又涌了出来。 这时候经历了同一场劫难的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那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茫茫人海,冰冷世界,活着的,死去的,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心,没人知道我想要什么,也许这个男人也不知道,但他能给我想要的,他身上有令我死而后已的东西,这就够了,我根本不愿去想这场感情会不会成为另一场劫难,耿墨池会不会成为另一个祁树杰…… 第3章 两个极端的疯子走到一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结果的,唯一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两年后。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迟,梧桐花直到三月底才绽放花蕾,一夜春雨,满院都是醉人的芬芳。春天是个恋爱的好季节,米兰却失恋了,那些天跟我同住。 白天我们各自忙工作,晚上回来我在家看电视写稿子,米兰则要出去约会。失恋了还约会,这一点儿让我不服都不行,好像除了工作,约会和购物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对了,她超级喜欢购物,每个月的薪水常常混不到一个星期就见了底,再看她身上,范思哲的运动装、CK的内衣、DOLCE的鞋子、LV包、两千多一瓶的LAMER……再到她的公寓去看看,两个大衣柜的名牌衣物,几箱子的鞋,梳妆台上堆积如山的瓶瓶罐罐,样样都是名品。 “你真是有点变态啊,米兰,你那里随便一个瓶子就够我买两个月的菜了!”每次李樱之去她家都这么说。米兰则呵呵地笑,“我也觉得我有点变态,可是没办法,我就好这口啊。” 没错,她就是好这口,花钱如流水,钱花光了吧就找男朋友,男朋友养不起她了就换男朋友。“有时候我真看不起你,”我曾直言不讳地指责她,“你自己有胳膊有腿,能赚钱,干吗要去花他们的钱呢?” “又不是我要他们花的,是他们自己花的,就算不花在我身上,也一样会花在别人身上,男人是用钱行动,女人是用钱思考,这世道就这样啊。” 你说这是人说的话吗? 没办法,谁叫她那么漂亮呢,加上一颗智慧的头脑和杂志社体面时尚的工作,自有数不尽的狂蜂浪蝶来招惹她,即使她看不起那些男人,她的身边却从没离开过那些男人,大把的男人愿意为她大把大把地花钱,不知道她是真快活还是假快活,反正她一直就是快活的。“男人走了就换呗,顶多是花点换衣服的时间……”每次失恋后她都这么说,然后马不停蹄地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丫头随身有一个厚厚的电话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路神仙的联系方式。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大到政府什么秘书长书记之类,小到街道办事处的计生员,甚至是某某机关门口卖茶叶蛋的也都收罗在她的关系网内,走在大街上,是人是鬼都认识她,就连上个厕所也能碰上熟人。“新世纪什么最贵,人才!”她恬不知耻地说。 彻底没得救了!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游戏人生的,就觉得她这人看似没心没肺很透明,其实又深不可测;虽然长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心却比任何一个男人的还坚硬,也许受过伤,所以才对这个世界充满怀疑吧。印象中我好像没见她对谁认真过,如果一定要找个充数的,那就只有大学刚毕业的那年,她爱上了一个生意人,那是唯一的一次让我看出她对对方有爱。可惜那男人是个有妇之夫,她寻死觅活的硬是把人家好端端的家庭给拆了,如愿以偿地跟那个男人生活在了一起,可是好景不长,不到半年她就把那男人给踢了,我问她原因,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在一起了,就那个样,没意思。 这一点儿很像她在商场购物,凡她看上的东西,甭管多贵,哪怕是薪水已经透支了,她也会想方设法将看中的东西搜罗到手,哪怕重金购回的东西穿不了几回压箱底也在所不惜。 我不知道她这回甩掉的又是哪个倒霉鬼,没问,也不需要问,因为过不了几天她又会进入热恋状态,我一点儿也不用为她担心。 果然没多久,米兰又闲不住了,嚷嚷着要恋爱,要恋爱,没爱怎么活啊。正好周末的时候祁树礼给我打电话,邀请我次日参加他星城子公司的开业庆典。我含糊着答应了,问米兰去不去,米兰马上来了兴趣,开门见山地问:“他有没有太太?” “没太太,一个人。” “钻石王老五啊!”米兰的眼睛瞪得老大,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她眼中发光,“听说他在国外发了,这么成功怎么会没有太太呢?” “我怎么知道,他又没说过。” “是吗?”米兰的眼睛更亮了,表情异常活跃。我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笑着说,“要不要我给你做介绍?”“没问题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米兰一点儿也不推辞。 祁树礼就是祁树杰海外那个失去音信多年的哥哥,两年前突然回来了,身价当然不再是出国前那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而是一家跨国物流公司的老板,出入都有保镖相随、政要引路。每次看到他众星捧月地出场我就联想到很多狗血言情剧里常有的霸道总裁,这形象很衬他! 坦白讲我跟祁树礼的往来并不多,也没太把这个人往心里去,就目前而言,他的出现与否,对我的生活并没有多少影响。可生活就是这样,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你设置新的埋伏和障碍,也许新的危险已经来临,你自己还浑然不觉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到台里录音,最近台里正在录制名著系列广播剧,配音是我的老行当,所以无论如何是推辞不了的。这次录的是《简?爱》,跟我搭档配音的是同事文华,他本是播音室的,因其嗓音浑厚又极具磁性,被导演冯客抓来配罗切斯特的音了。这小子最近刚结婚,情绪却不太好,精力也不集中,也难怪,如果不是看在跟冯客是死党的份上,打死他也不会放着好好的蜜月不过,在录音棚里一关就是十几个小时录广播剧。 我们的录音勉为其难地进行着,双方配合得很吃力,主要是缺少默契,而且文华也确实不够投入,台词念得平就算了,还打起了哈欠,有气无力地折磨大家的耳膜。玻璃隔窗外的导演冯客一直忍耐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在一旁看着很为文华捏把汗,因为念到后来,冯客的脸都要抽筋了,那样子像是要昏厥过去。 “停!” 冯客终于忍无可忍了,在玻璃房外做了停的手势,猴子似的跃上前,冲着录音机房张牙舞爪,“文华,我的大爷,你今儿是怎么啦?感觉,感觉,我要的是感觉,不是要你念课文……” “我,我怎么哒?”文华拿下耳麦气呼呼地反问,刚才还是普通话,马上就换成了星城话。 冯客不是本地人,星城话讲得很蹩脚,嘶哑着嗓子说:“勃朗特要是听到这配音,会从坟墓里跳出来!拜托了兄弟,你学学人家考儿……” 一听这话,文华就火了,嗓音提到了相当的高度,“呃,冯猴子,怎么能拿我跟考儿比呢,人家是搞过专业配音的,我可是被你赶鸭子上架才折腾到这儿来的!” “行,行,我说不过你,你不是专业的,我又是专业的?”冯客伸长脖子的样子很滑稽,争辩道,“你是赶鸭子,我才是鸭子呢!” 两秒钟的静止。然后“轰”的一声,录音房里顿时笑翻了。文华刚才还是一脸怒容,转眼就笑得快背过气,阿庆更是笑得蹲在地上。冯客下不了台了,只好宣布收工,“好,好,今天就到这里算了,你们横竖是不想干了!” 话音刚落,房里房外就一阵欢呼,文华第一个丢掉耳麦,长嘘一口气,“总算得救了……冯猴子,明天都是元旦了,今儿还加班,你太不人道了!” 冯猴子是导演冯客的外号,因生得瘦,一张猴脸儿浑然天成。而猴子就是猴子,什么时候都精神抖擞,甭管别人怎么熬得两眼发黑东西不辨,冯猴子始终保持最佳工作状态,一双小眼睛贼亮贼亮……要命的是,他不光眼睛利索,耳朵更是灵敏异常,一丁点儿的气息不到位或者吐词不清都会被他揪住,一句话录几十遍的事常有。所以一场录音下来,大家都东倒西歪,只有他一个人气定神闲地指挥这指挥那。听到抱怨声,他并不生气,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们别怨声载道地怪我,我有什么办法,上面催得紧,春节的时候拿不出节目,我怎么向上面交代?” “上面”指的是电台领导。马上就是台庆五十周年了,台里为了吸引听众推出世界名著系列广播剧,事实证明,名著的魅力加上完美的配音,这样的节目相当受欢迎,以往每次一推出就会在观众中掀起一股名著热潮。台长老崔自称“猴王”,非常拥护年轻人,带领一群忠心耿耿的猴儿们决定将这个全新的文化理念发扬光大,所以尽管台里经费紧张,也没有影响《简?爱》的正常上马,为了赶档期,以冯客为首的节目组已经连续奋战了十几个日夜。 收工后大家嚷嚷着要聚餐,冯猴子埋单,我婉言谢绝了,中午要赶去参加祁树礼的开业庆典,米兰还在那儿等着我呢。 米兰比我先到半个小时,一袭玫红CHANEL套裙,花枝招展地站在酒店门口冲每一个进去的贵宾微笑,还热情地跟人握手,交换名片,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很客气地跟她点头握手,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子甚至还握着她的手说:“恭喜,恭喜!”显然他把这美女当成这家新开业的公司的员工了,不过转身又问了句,“小姐,我怎么看着你觉得这么面熟啊?” “哎哟,赵局长,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上个月还在一起吃过饭呢。”米兰笑嘻嘻地说。“哦,是,是……”赵局长装作认出来了的样子,连连点头,摆着手进了酒店大堂。 这时候又一个打扮入时的胖女人走了进来,米兰连忙热情地迎上去,大声说:“王姐,好久不见了,你真是越来越年轻了。” 那女人一怔,像认出来又像没认出来的样子,问道:“你看我哪里年轻了啊?” “你变苗条了啊。”米兰睁眼说瞎话。 那女人一张胖脸立即笑成了柿饼,“真的啊,我也是这么觉得呢。” 我看不下去了,等那女人进去后,我一脚踹了过去,“你站这儿干吗,知道的,你是在这儿拉关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酒店小姐在这儿拉客呢。” “去你的!”米兰笑骂。 正说笑着,霸道总裁隆重出场了,被一干高层簇拥着,一身深灰色西装衣线挺括,戴着眼镜,表情沉稳不苟言笑。他从容不迫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那些人皆是位高权重的显贵人士,但跟祁树礼站在一起瞬间就被秒杀。这位先生的气场太强大了,众星捧月说的就是他。 “考儿,你来了。”霸道总裁看到我,马上换了张笑脸迎了过来。 “Frank,恭喜啊!”我也客气地寒暄。 “谢谢!考儿今天好漂亮……”祁树礼目光闪烁,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我。 “你又睁眼说瞎话了,这里这么多美女我算哪门子漂亮!” “在我眼里你就是最漂亮的!” “得了吧你!” 一旁的米兰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很安静了,呆呆地盯着祁树礼发愣。我反应过来,连忙介绍道:“哦,我来介绍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米兰,她才是货真价实的美女!” 祁树礼迅速扫她一眼,很客气地跟她握握手,点点头,说了句“你好”就没有再看她,反而要拉着我去介绍给他的朋友认识。 米兰自始至终都没跟这个来头不小的人物说上一句话,但她一点儿也不着急,目光始终追随着祁树礼,眼中那种看不见的东西空前的活跃,如同看见了一颗熠熠生辉的硕大钻石,吸引着她恨不得马上据为己有。 我无意中瞥见她的表情,不知怎么心里忽然不安起来,这次她所表现出来的兴奋和激动比她以往任何一次看到心仪的东西都要强烈,性格决定命运,我很担心她的这种性格会给她以后的人生带来不太好的际遇,可惜我没有先知先觉的本事,否则我绝不会贸然将祁树礼介绍给她,为此我们都付出了代价。 庆典后就是酒会,我不习惯这种场合,就跟祁树礼打了声招呼要回去。他很善解人意,也知道我可能不喜欢这种场合,就没有挽留,而是很有风度地把我和米兰送到门口,安排司机送我们回去。 一辆超豪华的加长奔驰开了过来。 祁树礼亲自打开车门让我和米兰进去,绅士范儿十足。 “不好意思,本来要亲自送你的,”霸道总裁满脸歉意和不舍,“等我忙完这阵子就去看你,请你吃饭。” “你已经请我吃过很多次饭了。”我实话实说。 “我们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很正常嘛。” 我本来想回他“谁跟你是一家人”,但碍于米兰在场,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祁树礼替我们关上车门,吩咐司机:“路上小心点儿开。” “是,祁总。” 因为车上有司机,一路上米兰没怎么说话,装淑女什么的一向是她的强项。可是一下车她就嚷嚷起来,“身价!这就是身价!考儿,你怎么不早把他介绍给我啊?” 我承认,那辆车确实很豪华,霸道总裁的实力不是盖的。 我笑答,“现在也不晚啊。” “是,是,一点儿也不晚。”米兰挽住我的胳膊,肉麻地说,“不愧是好姐妹,有好事总是先想着我,考儿,我爱死你了!” “去,去!”我推开她,感觉鸡皮疙瘩掉一地。 “考儿,”她挽住我继续说,“他好不简单,这么年轻就拥有这么多!” “他好像不年轻了,都四十出头了呢。” “你看你,外行吧,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就是他这个年纪,有经验有实力!” 不知道霸道总裁听到这话作何感想,米兰大概不知道,祁树礼在我面前一直很“自卑”,每次三两句话总要说到他的年纪,“考儿,我大你这么多,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听听,谁敢欺负他!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觉得祁树礼这个人不简单,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忽然衣锦还乡,成了受人瞩目的华侨,让人不能不猜测他成功背后所付出的代价。 我跟他第一次打交道是在电话里,那是两年前我正准备搬去跟耿墨池同居的头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男人隔着大西洋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是祁树杰的哥哥,现在美国,刚得到弟弟去世的消息,很难过云云。出于礼节,我连忙安慰他,“你别太难过,生死有命,是他自己要离开的。” “Yes,Yes,我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祁树礼在电话里英文夹中文,说话很吃力,“我叫Frank,听说你叫考儿,很好听的名字,一个人在家吗?” “我要搬走了,房子腾给一个亲戚住。” “哦,这样啊,那我这个电话很及时哦,明天打就碰不到你。” “是的。” “那我们很有缘,我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 “我很高兴你还活着。” “谢天谢地,我还活着。”这个人说话很有趣,声音醇厚悦耳,似乎并不令人讨厌,“过些日子我会回国一趟,希望到时候可以见到你,不知道方不方便?” “可以,只要到时候我还活着,你就可以见到我。” 电话那端传来两声低沉的笑声,“你很有意思,我更想见你了。” “你见了我后就知道我很没意思!”我跟他掰扯了几句就挂了电话,然后转过身就把这人忘到了九霄云外。虽然听声音我对这个人的印象不坏,但他的姓氏太让我敏感了,我做不到热情,他爱来不来,关我什么事。 对于祁家的人,我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过去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像一场噩梦,我唯愿这辈子也不要跟他们家的任何人有交集,我就是沦落街头要饭也不会去敲他们家的门。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我跟耿墨池闹翻了,没地方住,只得硬着头皮去要房子,因为祁树杰姑妈的儿子喜宝借了我的房子做婚房,这事我原本是不情愿的,但看在祁树杰的母亲再三托话的份上,而且当时搬去跟耿墨池同居,房子刚好空着,我只好答应。 可是让我万没料到的是,祁树杰的母亲,那个老太婆竟瞒着我擅自将房子卖给了喜宝一家,当他们拿出新的产权证给我看时,我气得差点儿昏厥过去。第二天我就请假赶到湘北,直奔老巫婆的家。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是祁树杰的老婆,是他遗产的直接继承人,我已经放弃了他留下的钱,可他们居然还要夺走我唯一的栖身之所! 记得那天老巫婆家里好像来了客人,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我一脚踹开门,气势汹汹地冲进客厅,里面果然坐了好些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不要脸的贱货,你还敢找上门啊!”老巫婆闻讯马上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房子是我儿子留下的,你根本没资格住,你不是有男人给房子住吗?怎么,被赶出来了?活该!想要回房子,门都没有!” 我瞪着那个狰狞的老女人,心中压抑多年的火山瞬间爆发,猛然发现旁边的茶几上放着把水果刀,喜宝恰好就站在我前面,他也在帮老巫婆的忙。我不由分说就抓起了水果刀,冲上前一把顶住喜宝的脖子,咆哮道:“你们这些没人性的畜生,这样的事你们都做得出来,今天我就一句话,交不交房子,我手里的刀子可是不认人的,就一句话,交还是不交!”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老巫婆和祁树杰的姑妈吓得面如土色,连声喊:“不得了了,要出人命了,快打110,我们家里来了个疯子。” “看谁敢动!动一下试试看!” 说着我的刀刃立即就划了一下喜宝的脖子,顿时血流如注。眼见我真发了宝气,在场真的没有一个人敢动了。这时候旁边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了起来,他一直在冷眼旁观,盯了我好半天,突然笑了起来,“你是白考儿,阿杰的太太?” “你管我是谁?不关你的事就滚开点儿!”我恶狠狠地冲他吼。他并没退缩,不慌不忙地来到我跟前,很有趣地打量我,“没想到阿杰的太太这么有个性啊,果然很有意思!” 然后呵呵地笑了起来。 “滚开,不关你的事!”我气红了眼根本懒得跟他啰唆。 双方又僵持了一会儿,老巫婆只得乖乖让步,表示会立即把房子还我,要我放下手中的刀。我这才推开喜宝,一甩手,水果刀准确无误地插在了茶几旁边的皮沙发上,一屋子的人都不敢吭气。只有那个跟我搭话的陌生男人很镇定,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我,好像还很欣赏的样子。我没理他,限了时间要他们腾房子后掉头就走,又是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过了大概两个月,我搬回了自己重新装修了的公寓。没头没尾的日子又开始了,除了晚上到电台做节目,我基本足不出户。外面冰冷的世界已经让我彻底灰心,我但愿自己早些将这一切遗忘,就像这个世界已将我遗忘一样。直到有一天我散步回来,电话响了,我去接,听到一个浑厚的男声跟我打招呼,“Hello,还记得我吗?” “谁啊?” “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前阵子我们还见过的啊,我是阿杰的哥哥祁树礼,想起来了吗?”那男人又在电话里笑。 祁树杰的哥哥?好像是有过这么个人给我打过电话,至于见过面,我却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哦,你好,我们见过面吗?你弄错了吧?”我冷冷地说。那男人在电话里愣了片刻,并没有生气,“不记得就算了,有空出来见个面吗?我请你吃饭。” “对不起,我没空!”我断然拒绝。 “那你很不守信哦,你说过只要你活着就可以见到你的。” “我现在已经死了!Frank先生,你在跟鬼说话!再见!”说着我就挂了电话。鬼才跟你吃饭呢,我不想再和祁家人有任何的瓜葛!刚挂下,电话又刺耳地响了起来,我抓起电话,正要发作,对方抢先一步说了话:“我在新澳西餐厅等你,晚上七点,不见不散!” 说完对方也挂断了电话,语气坚决,根本不让人有拒绝的余地。 好厉害的男人!我拿着听筒一时有些发愣,然后我决定见他,能够这么强势地挂我电话的男人这世上绝无仅有,我倒要看看他是哪个星球来的魔王。 我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出了门,当我蹬着高跟鞋款款走进新澳西餐厅时,立即吸引了不少探究的目光,这让我顿时有了些底气,我想我的样子还不至于太丢人。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坐在靠窗的角落朝我招手,很内敛地冲我笑。 我的视力一直不太好,走近才发现那男人好眼熟,脑中一闪,想起来了,他不就是我去找祁母要房子时跟我搭话的那男人吗?他就是祁树杰的哥哥?真是见鬼了,第一次见面居然会是在那样狼狈的场景下。我顿时窘得无地自容。 “请坐,很高兴见到你。”祁树礼笑着说,起身很绅士地帮我挪开椅子。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并没主动说到那天的事情上去。 我饮了口橙汁,看了看眼前的男人,他穿了身藏青色西服,戴着副无边眼镜,很斯文,眉目却很老沉,无端的透出一种威严,或者说是气势,与他的生活环境紧密相关,直觉这不是个寻常人。至少跟老实木讷的祁树杰不是一类人,我看不出他哪点儿跟祁树杰相像,我疑惑他们真的是亲兄弟? “看清楚了吗?不像吧?”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所思所想。 我实话实说:“是不太像。” 他莞尔一笑,“可我们是亲兄弟。” 这个人真是很奇怪,即便是笑着,眼中依然有那种逼人的气势,目光锐利。我不大敢跟他对视,总觉得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像X光,老谋深算,让人很没安全感。所以从头到尾我只顾埋头吃,他问一句我答一句,绝不多说半句话。 我感觉他问得很小心,而且显得有些紧张和兴奋,因为他不停地调整坐姿,一双手拿上来又放下去,找不到跟我沟通的话,就不停地点菜,询问我的口味,征求我的意见,最后还要了瓶红酒……我是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也没怎么看他,我根本就不是来看他的,我是来吃饭的。祁树礼却吃得很少,他只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吃,目光闪闪烁烁,感觉得出他内心的兴奋更强烈了。 他看我的样子并不是肆无忌惮的,是那种含而不露的慢慢品味,就像他在品着杯中的红酒,一点点的,一丝丝的,悄然不露痕迹地将眼前的某种光芒慢慢消融吸纳。我不知道那光芒是不是我身上的,我管不了那么多,要看就看吧,反正被男人看一下我又不会损失什么。 “你干吗不吃?”我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问。 “年纪大了,没什么胃口。”祁树礼笑。 “是看着我没胃口吗?” “这话从何说起,相反,我觉得你是那种怎么看也看不够的女子,你很美丽。”他这话恭维得太露骨了。我顿时不悦,放下刀叉,冷冷地说:“我吃饱了,谢谢你的晚餐。” “对不起,是不是我说错了话?” “没什么,我就是吃饱了。”后面还有两个字我没说出来,“撑的”。我觉得我就是吃饱了撑的跑来见这个男人,不是他的恭维让我不愉快,而是他这个人。 “你跟那天看起来很不一样。”祁树礼丝毫不介意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目光闪闪灼灼,上下左右地追着我的脸,“真的很抱歉,我的家人让你受那么大的委屈,你受伤害的样子让我很难过。我离家这么多年,没想到除了弟弟已不在人世,别的居然一点儿都没变。你让我想起了年轻时候的我,冲动、叛逆、绝望、不顾一切……太像了,我没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跟我一样忍着伤害站在刀口上舞蹈的人。当然,我现在已经没了当年的勇气,我都四十出头的人了,而你那么年轻,年轻得让我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曾离开过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从前的影子,所以你让我感觉很亲切,我们好像认识了很多年,突然见面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别笑话我,我知道我说得太多了点儿,别介意,OK?” 我看着这个人,似懂非懂,淡淡地说:“我不介意,至于你说的在我身上看到了你的从前,我就不太能接受,我不晓得我跟你的过去会有什么相似。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我不想跟你们祁家的人有任何的关联,所以我们以后最好也不要再见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对不起,我知道是他们让你……”祁树礼诚恳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代他们向你道歉,我是很真诚的,今天约你吃饭也有这个意思,能接受吗?” “我不接受!对不起!”我像个燃着的爆竹,“嘣”的一下就炸了,“我所受的伤害不是你或你的家人一句简单的道歉就可以弥补的,你们弥补不了什么,我也不稀罕。也许你可能跟他们不一样,可惜你姓祁,对不起,我对这个姓很敏感,请谅解我的苦衷。谢谢你的晚餐,再见!”我一口气说完,抓起手袋起身离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祁树礼忙埋单追了出来,在门口拦住我说:“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很难接受,我不勉强……可是很晚了,让我送送你好吗?” “不必了!谢谢!”我转过脸,决然地说,“我自己能回去,我习惯了一个人!” 这顿饭后,我就差不多把这个男人忘了,因为我对这个男人虽谈不上什么恶感,但绝无好感,因为他姓祁,我对这个姓氏很抗拒。所以我不打算再理他,尽管此后他又多次打电话约我吃饭,我都拒绝了,拒绝得很轻松。我根本没把这么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放在眼里,更没想过这个男人会对我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影响,至于他即将给我带来的一场空前绝后的灾难我更是没了从前对某种事物的先知先觉,甚至连一丁点儿的预感都没有。 促使我再次跟祁树礼打交道的是冯客这个瘟神,他捣鼓的名著系列广播剧又一次大获成功,可能是被胜利冲昏了头,他很快又瞄上了另一部新剧,是部挺热门的网络小说,也不知道冯客怎么说服的作者,人家一分钱没要就把广播剧的版权给了他,冯客的嘴皮子真是不容小觑。新广播剧的批文下来后,冯客对现有的录音条件很不满意,要拉上一大帮人到外地去录。对此台长老崔的态度很明确:录可以,经费自筹。 其实老崔并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相反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通情达理的,他不肯拨银子也是有原因的,这两年冯客先后录了好几部广播剧,反响虽然都不错,尤其是名著系列广播剧更是在听众中形成了一个文化品牌,可录这种广播剧是稳赔不赚的事,录一部赔一部,赔得老崔的脸越拉越长,这次本来就是很勉强地上了马,谁知冯猴子在本地折腾不够还要跑到外地去折腾,老崔坚决不同意了,说什么都不行。 可冯客不死心,整天跟在老崔屁股后面转,上班如此,下了班也准时到台长家报到,老崔也是好脾气,好烟好茶地招待他,跟他拉家常讲形势,就是只字不提经费的事。冯客这回是真没辙了,跟我说:“看样子这回是指望不上老崔了,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拉赞助啊,”冯客目不转睛地瞅着我,小眼睛眯成了一线天,“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关系到我们这个剧能不能达到质的飞跃,所以一定要交给一个非常有亲和力的人去做。” “谁?” “你啊!” “凭什么?” “凭你是白考儿,放眼全台,还有谁比你更有亲和力的?”见我不搭理,冯客笑嘻嘻地继续游说,“考儿,这几天我又仔细听了前阵子录下来的配音,说真的你的声音实在是好听,可是咱们那设备……啧啧啧,比我还老,再好的声音也录不出理想的效果……” 我瞪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录音的地点挪个窝……” “你想挪到哪儿去?” “上海。” “哪儿?” “上海。” “……” 我一宿没睡。 上海,上海……为什么偏偏是上海呢?两年前的那次叛逃让我对那座城市充满着向往和感伤,而我日思夜想的那个男人现在就生活在那座城市,也许走在外滩的晨风里,或是漫步在静安寺的夕阳下,我会和那个人擦肩而过,当爱已成往事,我们只能是陌路人。 这男人真是够狠的,两年来音信全无,他在星城不是还有个工作室吗,他一定也会时常来往星城,可是他居然连一点儿音信也不给我,这个世界居然还有比我更冷漠和自以为是的人。两个极端的疯子走到一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结果的,唯一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居然直到现在才想明白! 算了,不想这么多了,当务之急还是帮冯猴子筹措粮饷。他这次如果真想咸鱼翻身,窝在星城肯定是不行的,我赞成他走出去(虽然并不赞成他去上海)。第二天一到办公室我就给米兰打了个电话,她路子多,应该有办法。 “找周由己。”米兰说。 “他……行吗?” “试试看啊,我们这帮同学里不就他混得最好吗?” 米兰说的是实话,周由己是我们的中学同学,在H大读的土木工程,毕业后自己弄了个工作室,他做的生意五花八门,不仅设计建筑,还做建材、装饰、房产,所以他的名片上总是排得满满的,什么公司总经理、设计总监,什么策划师、预算师、项目经理等。而这一大串的头衔后面始终只有三个字:周由己。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百变不离其宗,孙猴子变来变去还是孙猴子。 他这人活得潇洒,钱是赚了不少,不过消耗也大,其中很大一部分花在了女人身上,他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换女人。据他自己讲,除了初恋,从没有一个女人跟他在一起超过半年,最短的有时候只有一个星期。米兰就常拿他开玩笑,说他一个月换一个女朋友,到年底还没有女朋友跟他一起过年。而他就有一点儿好,重色不轻友,始终把朋友放在第一位,从不轻看朋友,朋友请他上五星级酒店吃饭他去,拉他上大排档他也去,所以他的朋友遍天下,这一点儿跟米兰倒很相像。 虽然我估计周由己没多少钱可以赞助,但我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他打了通电话,说明情况,他犹豫了下,最后说可以给我赞助两万,多的没有了,因为最近他惹上了一桩官司,正缺钱。我知道两万肯定不够,但有总比没有好,就连声向他致谢。 第二天我们约了地方见面,他最近刚出了趟国,才回来,几次打电话约我,我都回绝了,所以一见面他就抱怨道:“真是的,怎么约你都不出来,要立牌坊啊?”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对他是知根知底,所以无论他说什么荤话,我都处变不惊。 “我是很真诚的,干吗拒人千里之外?”周由己嬉皮笑脸的。 “谢了,我不需要同情。” “谁同情你了?”周由己一脸委屈,“我只是想找机会接近你,从前祁树杰霸着,下不了手,现在我还会袖手旁观?” “那你就死了这条心,天下男人死光了也轮不到你。” “考儿啊,我不明白你怎么就看不上我呢?当年你一进校园,我就开始追你,可你挑来挑去就不挑我,说真的,我对你可是一片痴心。”周由己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可是他开玩笑开惯了,认真的时候别人也以为他在开玩笑。不过他追过我倒是真的,连祁树杰也知道,所以对他一直戒备森严,别人打电话没关系,要是周由己打电话到家他就要追根究底。祁树杰死后,他先是表示很难过,然后就松了一口气似的跟米兰说:“警报解除了,不容易啊,该轮到我了吧。”米兰当时就泼他的冷水,“做梦吧,要轮到你早轮到了,还会到今天?” 我听着周由己的真情告白还是以为他在开玩笑,“别扯了,你又不缺女人。” 周由己还要表白,我忙打断他,问道,“跟不跟我做客去,李樱之的老公刚从上海学习回来,米兰跟我约好了一起上她家吃饭,怎么样,去不去?” “李樱之?”周由己犹豫了一下,马上点头,“去,干吗不去啊?” 李樱之是我们这堆里过得最中规中矩的,大学毕业不久就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结婚第三年她工作的那家电线厂倒闭,她就彻底回到家庭当起了全职太太。她老公张千山在法院工作,人很老实,在单位也混得开,回到家里又很照顾老婆孩子,是我们这个圈子出了名的模范丈夫。 米兰比我们到得要早,我和周由己一进门,李樱之先是一愣,马上就笑逐颜开,招呼道:“稀客啊,快进来,快进来,千山,来客了!” 张千山忙迎了出来,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很是热情。樱之则去厨房继续忙她的菜。米兰见周由己来了,忍不住又要拿他开涮,“听说你最近出了趟国,怎么样,开洋荤了吗?” “那是自然的。”周由己笑着回答。 “你们能不能说点别的,人家孩子还在边上呢。”只有我注意到樱之四岁的儿子旦旦在场,忙提醒他们说话收敛点儿。 吃饭的时候,大家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张千山不愧是模范丈夫,不停地给樱之夹菜,米兰就说:“对老婆这么好,在外面没做亏心事吧?” “你说哪儿去了,我会吗?”张千山的脸立即红了。 “那可难说,现在的男人有几个是好东西?”米兰说,但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我在场,只得又圆场道:“也不一定,也不一定。” “吃菜啊,大家都吃啊。”樱之也岔开话题。 我知道大家都在照顾我的情绪,说实话,挺感激的。但他们大可不必这样,我没他们想的那么脆弱,对于男人这种生物我早就看透了,没有了期望,也就不再失望。 吃完饭周由己提议去打保龄球,运动运动,消化脂肪,米兰马上赞成。张千山也说是不错的主意,樱之也做我的工作,去吧,大家难得聚在一块儿。我笑着点点头,当然不能扫大家的兴。 在保龄球馆的卫生间,我跟米兰感叹樱之好幸福,米兰却呵呵冷笑着说:“只怕没你看上去的那么美好。” “什么意思?” “白考儿,我觉得你这人真是,怎么说好呢?”米兰看着我直摇头,“樱之是个好女人这不假,但张千山对她就未必……” “你别瞎说,他们一直都很好,这么多年我都是看到了的。” “我也看到了啊,前几天我都在平和堂看见张千山了。”米兰说。平和堂是星城很有名的一家购物中心,她经常去那里购物。 “看见张千山也稀奇吗?” “你听我说完!”米兰横我一眼,“我看见的是张千山和一个女的在一起……” “女的?谁?”我跳起来。 “不认识,只知道是个发廊妹,挺漂亮,两个人搂在一起亲热得不得了。” 我张着嘴,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昏暗…… “想不到吧,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为张千山是个什么好东西?”米兰恨恨地,又有些难过地说,“周由己说,他也见过张千山跟那女的在一起,他们在酒店开房!” “樱之……她知道吗?”我知道这种事最受伤的始终是女人。 “第二天我就打电话问过樱之了,当然没直接说,只问她老公最近忙不忙,你猜她怎么说?”米兰转过脸又是呵呵冷笑地看着我,“她说她老公去北京出差了,已经走了好几天,要半个月后才回来……” 第4章 感情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我努力地遗忘他不过是表明我的心底只有他,而他的心底压根就没有我存在的角落。 赞助的事仍然没有进展,没办法,人家一听说是赞助广播剧马上就很客气地回绝,现在的人太现实了,都知道广播剧带不来什么经济效益,自然不会给你免费的午餐。而距离去上海录音的时间越来越紧,一晃眼国庆都快到了,除了先前周由己赞助的两万,我们一无所获。冯客急得团团转,最后我只好打电话给米兰,要她再给我出出主意,她在电话里高深莫测地乐,忽然说:“你就没想过找祁树礼?” “……” “他可是真正有钱的主,拔根汗毛够你录十个广播剧!” 米兰一说起祁树礼就格外兴奋,“你去找他绝对没问题,工作上的事嘛,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又不是你私人找他借钱。” 我没吭声。米兰的兴奋让我不好说什么。自从上次在酒会上认识祁树礼后,她就变得异常兴奋,这种兴奋在酒会那天就表现出来了。但米兰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她虽没对我透露什么,私下里却已经开始“行动”了,她不仅很快摸清了祁树礼的来头和家底,还寻找和制造一切机会接近他,只可惜收效甚微。这位祁先生显然是阅人无数,根本没把米兰这样的丫头片子放在眼里,他既不得罪她,又不给她机会,既礼貌客气,又不失傲慢和冷静,一向把玩弄男人于股掌的米兰这回算是遇到了对手。 我有时候也给她泼冷水,叫她别太当真,说祁树礼这个人城府很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可她跟我一样,天生就喜欢跳火坑,别人阻拦不得,越阻拦越视死如归。米兰对我的好言相劝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是不屑一顾的,在她看来,祁树礼这条大鱼志在必得。我当然只能祝她好运了,晃悠了这么多年,也许这一次她是认真了吧。而在目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只能接受她的建议,又不是我私人找他借钱,工作嘛。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祁树礼接到我的电话简直是喜出望外,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让他很有点受宠若惊。我没在电话里说赞助的事,只说有点事想跟他谈,约他见个面。祁树礼当然答应了,他在华天大酒店订了房间,我一进酒店大门他的保镖和助理就一脸酷酷地迎了上来,我忐忑不安地跟着他们上三楼的包间,感觉像是去见一个黑社会老大。 “老大”祁树礼显然是对这次见面做了精心准备,西装笔挺,头发一丝不乱,胡子也是刚刮过的,整个人神采奕奕。见我进来,他笑吟吟地起身牵我过去坐到靠窗的餐桌旁,温和地说:“对不起,这阵子太忙了,我实在抽不出空跟你见面,抱歉。” 回国已有些日子,他的中文适应了些,刚回来那阵满口的中文加英文,听他说话是件很费力的事。“你的中文进步了很多。”我忍不住赞他。 “是吗,那我很高兴。”他喜形于色。这时候他的保镖也进来了,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地坐到他身后的沙发上。我看着那两个大汉,浑身不自在。 祁树礼很敏锐,察觉到我的不悦,马上手一挥,示意保镖离开。那两个人一走,他就很无奈地说:“对不起,平时他们都习惯了这样,今天怪我忘了支开他们,怎么样,没吓着你吧?” “没有,我胆子没这么小。” “是,你的胆识我见识过。”明显话里有话。 我白他一眼。 祁树礼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我忽然发现他其实长得不难看,甚至说得上是仪表堂堂,奇怪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把手支在桌上,身子向前倾,更近地看着我,目光温柔地罩住我,“考儿,要是以后我们经常这样见面吃饭多好,就像一家人一样。” 我轻咳两声,本来想回他“谁跟你是一家人”,但转念一想我还有求于他,只好忍着没发作,装傻装不了装聋子是没难度的。 “Frank,其实……我今天来见你是有事想请你帮忙来着。”我决定直奔主题,不想扯闲话。 祁树礼并不意外,眉毛一抬,“我就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来找我的。” 我干笑,有点儿尴尬。 祁树礼也笑,“说吧,什么事,只要我做得到一定不遗余力。” 我看着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祁树礼果然是财大气粗,得知我找他的事由后,当即许诺赞助我们五十万,还说如果不够,可以追加。从酒店出来时他拍着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考儿,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能帮到你是我莫大的荣幸。” “我也是没有办法,工作上的事……” 我有意提醒他,我只是因为工作关系才来找他。 祁树礼不露声色,马上接招,“不管是什么事,这总归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嘛。” 我抬头瞅了他一眼,不好说什么了,心里莫名地不安起来,这个男人,只怕没有我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可我怎么觉得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开始呢?即使此刻他对我笑容满面和蔼可亲,我仍摆脱不了那种被猎人瞄准枪口的恐惧。我恐惧什么呢? 思考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我已经不习惯过多地去思考什么了,是祸是福,岂是你想躲就躲得过的?我决定不去想这件事了。 五天后我们一行九人坐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 看得出来,大家都很兴奋,一路上有说有笑,计划着到上海后如何借工作之便去吃喝玩乐,好像我们不是去工作,而是去度假。我靠窗坐着,心情随着飞机的升降忽起忽落。两年前跟耿墨池私奔去上海时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我赶紧将脸别向窗外,霎时间泪雨纷飞…… 我输了!我最终还是被这个男人一脚踹进了地狱,如今两年过去了,我还没从伤痛中解脱出来,生活也毫无起色。可我还爱着他,到现在哪怕反目成仇了,我还是爱着他,因为除了我自己谁都无法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失去他,心中裂开的伤口就再也没有结痂的可能。其实我不指望伤口可以痊愈,但至少让它不再流血。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我已经不愿多想了,因为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这是谁都懂的道理,怨来怨去只会加重内心的苦难。而且我也承认,最初跟他同居的日子还是很快乐的,尽管为此父母跟我翻了脸,祁母更是四处散播,让我本来就糟糕的名声更加江河日下,但相比两人在一起时的快乐,这实在是算不了什么。即使现在两人已经分道扬镳,可只要回想起那段日子的点点滴滴,我还是没有遗憾,因为我忠于了自己的心,因为我们有爱(至少当时我认为有),这就够了。 那时候我最喜欢听他弹LOVE系列曲,耿墨池说这个系列曲本来有二十多首,但由于叶莎的突然离世创作被迫终止,而且永无完成的可能了。我说你一个人不能完成吗?他就冷着脸说一个人能完成爱吗?爱是两个人的事! 一直就是这样,每次我旁敲侧击地想问他关于叶莎的事,他的脸色就会很不好看,仿佛那是他的雷区,一触就爆,慢慢地我也就不敢问了。但直觉告诉我,这些曲子后面一定有着他不愿让人知道的事情,他既然不愿说,我也就没必要去惹他不高兴了。 我只知道正是LOVE系列曲让他蜚声海内外,弹钢琴并不能奠定他在乐坛的地位,钢琴弹得好的人多的是,他就是以弹奏LOVE系列曲才闻名的,也只有他才能真正诠释LOVE的精髓,因为那是他和前妻的作品。他很忙,隔三岔五地就要出去演出,少则几天,多则十天半个月,尽管为了我已推掉了很多演出,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是很有限,每一次分别都依依不舍,每一次重聚都疯狂缠绵…… 疯狂过后呢? 我反而变得冷静了,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我发现我跟他之间总是存在某种费解的距离,而这种距离很大程度上是由他的刻意保持而存在的。他可以跟我疯狂地上床,跟我开或高雅或低俗的玩笑,甚至是让我趴在他身上又啃又咬,但他就是不让我探究他的内心,他从不谈论他的前妻叶莎就是一个证明。我无法从他口中得到任何他跟叶莎婚姻的只言片语,而这恰恰是我最好奇最感兴趣的,他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果断地掐断我好奇心的进一步扩张。他用他的聪明和不容商量的坚决态度暗示我,大家在一起开心就足够,别的什么都不要谈,保留各自的空间会比较好。 我当然不能去刨根问底,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装糊涂,但在内心还是开始反思他跟我在一起时的心态和动机,结果越思索越迷惑。我常常发现耿墨池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窥视我,那目光深不可测,很含糊很矛盾也有点心慌意乱。好几次在半夜突然醒来,我发现他根本没睡,要么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发呆,要么站在阳台一筹莫展地抽烟。 更不解的是,他老在吃药,而且总是在某个固定的时候吃,很少间断过。我问他是不是生病了,吃的什么药。他总是搪塞说是一种维持身体基本机能的中药,吃了很多年,停不下来。我就开玩笑说他是不是想长命百岁,那么注重身体健康。 耿墨池反问,如果我突然死了,你会难过吗?问得很唐突,让我更加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好像他马上就会离开我,逍遥的日子就要到头了似的。 米兰曾经提醒过我,“你陷进去了,考儿,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应该知道爱情这玩意儿说白了就是一场戏,演戏的时候怎么投入都没关系,但你必须出得来,入戏太深的后果只能是伤害自己。别犯傻了,耿墨池是很不错,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走在一起很不合常理,都同时失去爱人,但为什么你会选择他,他又怎么偏偏选择你,这些你都想过吗?” 我默然。 “所以你得给自己留条后路,”米兰以旁观者的姿态说,“不留后路,只怕到时候戏落幕了你还收不了场。” 我苦笑着说:“后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做事从来都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是我心甘情愿,我都会义无反顾地狂奔过去,死而后已!” “你真是疯了!” “是,是疯了!” 我们同居大约半年后,耿墨池应邀去上海参加一个国际音乐节,他不在的那些日子,我被思念折磨得憔悴不堪,天天晚上失眠,经常三更半夜打电话骚扰米兰,“你真是无可救药了!”米兰对我咬牙切齿。 我当然知道自己无可救药了,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要去想他念他,当他从上海回来的那天亲自接我下班时,看着日思夜想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我惊喜得几乎落泪,迅疾窜到他怀里,什么后路啊余地啊通通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是我向往了一生的男人啊!感谢上帝在历经几次情感的劫难,又经历丈夫殉情自杀的噩梦后,还是把这么好的一个人送到了我面前!我和他一回到公寓就翻倒在床上,我任由他疯狂地亲吻,疯狂地消融着我美丽炙热的身躯,我觉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在幸福的云端里忘乎所以…… 我想我是疯了,彻底疯了,这疯狂让我激动,也让我害怕,因为我知道我的整个魂魄都附在了这个男人身上,任谁都不能让我放手,哪怕是即刻把自己捣成灰粉化为泡影也无所顾忌,存在或消失,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不同,但有没有他的爱却完全不同! 在床上,他抱着我,一语不发。 他睡了的时候,我还没睡,我已经很久没有完整地睡过一觉。我爱的男人此刻就躺在我的怀中,他的脸显得格外宁静和安详,他在做梦,梦里会有我吗?我不得而知,因为我始终走不进他的心,他的心对我而言比太平洋还难以逾越。 数天后,我偶然在书房读到了他的日记,像是当头一棒,所有美好的希冀瞬间坍塌,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我原本以为我有足够的理智来正视这段感情,我纵然走不进他的心,我仍相信他对待这段感情的真诚,谁知到头来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演戏的是我,看戏的是他…… 我不是故意要看他日记的,但我知道他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那天他记了日记后很疲惫就睡了,第二天一大早又赶去工作室,日记本就放在书房的电脑旁,我承认,那对我是个极大的诱惑,在挣扎了很久后我还是紧张激动地翻开了他的日记。 老天作证,我只看了一篇,可是只一篇就让我彻底崩溃! 他在那篇日记里是这样写的: 已经失眠很多天了,不敢做梦,因为我的梦全是噩梦,从叶莎出事后开始,我的世界就陷入了可怕的梦魇。我还是不相信叶莎已经离开了,想了一百个理由,一百个理由都否定了叶莎会自杀,她答应了要跟我一起完成LOVE系列曲的,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可是我不能不想叶莎,尽管我不曾真正爱过她,但我们一起共度了孤独难耐的无数个日子,一起谱写了流传于世的LOVE系列曲,我们不只是音乐上的绝配,更是超越爱情和亲情的血肉关系。这么多年的惺惺相惜相依为命,她已是我音乐灵感的全部来源,是我人生征途上必不可少的拐杖……可是她已经不在了,被那个男人永远地载入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湖!而她什么话也没留给我,此刻她就长眠在黑暗的地下,她是故意的,她故意要我用余下的后半生来忏悔和纪念,她要让我知道整个世界都是因为纪念她而存在。因为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曾给过她只言片语的温暖,我给她的只有冷淡和忽略。话虽如此,我还是固执地认为是那个男人将她拉上了不归路,没有那个男人,叶莎不会这么绝情,这就让我始终无法通情达理地对待白考儿,虽然她跟我一样,都是这场可怕梦魇的受害者,但她的丈夫却是这场悲剧的制造者之一,那么她,就只能是无辜的替罪羊! 可是为什么,这个我本应仇恨的女人,却在我心里造就了我的爱情,哪怕这爱情是模糊的,矛盾的,甚至是堕落的,我也心甘情愿放下自己的骄傲,心甘情愿品尝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和悲伤。叶莎没有造就,她却造就了。这让我由此而产生迟疑和内疚,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女人? 这让我痛苦,使我备受折磨,让我终于记起原来我还有爱情(我曾一度认为今生我不会再有爱情的)!多少年来,我几乎已经绝望了,但我就是不甘心,我想,就算上天不让我得到爱情,至少也要让我看看属于我的爱情是什么样子,因为我活着的全部意义正是为了等待一份久远的爱情,我的整个生命和力量都是为了守候这份爱情。现在,爱情是来了,却是由她带来的…… 我没看完就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放下日记本逃也似的跑出了书房。我跑回自己的公寓,躲在屋子里哭了一天。其实早该想到的,为什么到现在才正视?我不敢跟别人讲,连米兰都没告诉,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狂风海啸般的打击与折磨,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实我也在报复他,可是这只是最初的一个念头而已,爱上他后我就已经放弃了。谁知他一直没有放弃,虽然我怀疑过,但看他对我如此动情,根本就没想到他还陷在仇恨的深渊里不能自拔。 晚上他回来后,并没发现我看了日记,依然对我情意绵绵。我躺在他的怀里,看着他疲惫的脸,忽然很同情这个男人,胜过同情自己。 可是第二天,我们还是爆发了相识以来的第一次大吵。 他原本是一片好意,开着车准时去电台接我下班,问我今天过得怎样。我说,你过得怎样,我就过得怎样。他当即感觉我情绪不对,看了看我,目光闪了一下,就再也没说话。回到公寓,吃过饭,我们靠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其实谁都没看进去,各自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睡吧,很晚了!”他关掉电视,起身去了浴室。 我还是坐在沙发上没动,什么事都不愿做,情绪很不好。过了一会儿,浴室里传来他的声音:“考儿,我忘了拿睡衣,帮帮忙。” “你的睡衣在哪儿?” “在我衣柜最底下的抽屉里。” “好,你等会儿。” 说着我就进了卧室,卧室很大,放了两个衣柜,他的靠里边。平时各人的衣物都是各自放好,大家都形成默契,极少动对方的东西。我蹲下来用力地抽开衣柜底下的抽屉,翻了翻,没发现睡衣,又抽开另一个抽屉,一抽开我就惊呆了,那里面满满的全放着女人的衣物,大多是文胸和内裤,都很精致华贵,叠得也很整齐,我马上就明白这些衣物是谁的。他还保留着叶莎的东西!难怪他不肯随便让人动他的衣柜,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他不仅是没放弃,他还在保留……我看着那些内衣浑身抖成一团,泪水夺眶而出。 “谁让你动我的东西?!”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我本能地站起身,满脸是泪地看着冲我发火的人不知所措。 “谁给你的权利乱翻别人的东西,你有没有教养?”他裹着浴巾站在面前,凶神恶煞的样子像是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是吗?恐怕不是吧?”眼前的男人突然变得很陌生,一脸怒容,冷笑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探究我的事情吗?何必在我面前装!” “谁在你面前装了?如果我真想看,我会选在这个时候看吗?你去上海那半个月我有的是时间看!就是看了又怎么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是你心里有鬼才怕人看吧!”我也来了气,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够了,你不用解释,你想知道什么我全明白,不要以为自己很聪明,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该知道的事情你就不要去追根究底!你怎么这么不识趣?” “我不识趣?”我叫了起来,“那你告诉我什么是该知道的事,什么是不该知道的事,你能解释给我听吗?” “我不会解释!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 “那就证明你心里有鬼!” “我的心里有鬼,你的心里就没鬼吗?”他反唇相讥。 “好,好,我说不过你,我错了,行吗?你满意吗?” 我气疯了,冲出卧室,抓起沙发上的一件外套,连鞋子都没换就跑了出去。我泪流满面地跑去米兰的公寓,因为我自己的房子借给了祁树杰姑妈的儿子做婚房,我无处可去,只能去找米兰。米兰恨铁不成钢,“我早说过耿墨池不简单,叫你别陷得太深,怎么样,尝到苦头了吧?”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别提他!”我红着眼叫。 要房子的过程颇费了番周折,房子要回来后,我马上雇人重新装修,又抽了个空去了趟他的公寓,我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冲出家门都一个多月了,他居然连个电话也没打,我真奇怪为什么从前没发现他这么冷酷。我是晚上去的,自己开了门,径直进了卧室收拾东西。他当时正在书房,见有人进来就出来看情况,他想都应该想到是我啊,除了我,谁还会有他公寓的钥匙? 他见到我一点儿也不意外,冷冷地甩下一句话:“你不用收拾了,我都给你收拾好了,我知道你迟早要来拿的。” 我两眼发直,他的话强烈地刺激了我,犹如一道闪电,使我突然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倏地瞪大了眼睛,“你……早就做好了准备要我滚?” 话还没说完,不争气的眼泪又滚滚而下。 他却视而不见,拿着本书靠在卧室门口傲慢地说:“要搬出去,谁也不会拦你,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回来?”我灼灼地直视着这个不可思议的怪物,“我还会回来?见你的鬼去吧,我死也不会回来!没人性的东西,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我咆哮着,提起行李箱恶狠狠地推开他,“让开!让我出去!”说着就穿过客厅胡乱套上鞋子。临出门时那浑蛋又说了一句话:“这只不过是场游戏,是你太认真了。”顿了顿,又说,“要不要我送送你啊,很晚了呢。” “送你的魂吧!浑蛋!”我骂了一句后就重重地摔上了门。然后我提着行李来到米兰的公寓,我的房子还没装修好,只能暂时借住米兰这里了。 米兰本来想问问我去拿行李时耿墨池说了些什么,但一看我的脸色,就不敢开口了。我也懒得解释,一句话也没说就奔进房间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 此后的很多天,我没再说什么话,我无话可说,也没上班,实在没心情。米兰却是早出晚归,两人很少碰面。客厅里有个大鱼缸,里面养了很多鼓着眼睛的金鱼,我整天看着那些金鱼发呆,晚上米兰睡了,我睡不着,也会爬起来继续看那些金鱼,因为除了两个大活人,这屋子里就只有那些金鱼是活的。 我发现那些可爱的鱼睡觉的时候是睁着眼睛睡的,很有意思,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好像时刻保持警惕,生怕有人会伤害到它们。我心想,连鱼都知道留有戒心保护自己,我是人哪,居然还不如那些鱼!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坐在客厅里一坐就坐到天亮,鱼儿们还在快活地游,我发现我也成了一条睁着眼睛睡觉的鱼,不敢闭上眼睛,我害怕黑暗,因为黑暗里我完全找不到自己。我整天精神恍惚,茫然不知所措,在房间内整夜地踱来踱去,还用牙齿咬自己的手和头发,甚至是枕头和被子,我被自己咬得浑身是伤,满地都是我的断发,枕头和被子也被咬出了一个个的小洞。 在那些凄冷的雨夜里,我经常一个人在楼下的花园里徘徊,忧伤地望着暗无边际的沉沉黑夜,任凭雨水淋透了衣服也毫无感觉。那天米兰很晚回来看到我又一个人傻坐在楼下花园的石凳上,于是拖我上楼,进了房间我又趴到窗台上望着外面的黑夜发呆,米兰怎么叫我都没反应。 “米兰快来看,他开灯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神志不清,眼前突然出现幻觉,兴奋地朝米兰招手。米兰往外一瞅,黑灯瞎火的,耿墨池公寓的灯光在这里根本无法看到,可是我坚持说自己看到了那边的灯光,整个身子都往外倾,喃喃自语:“看!他又在弹钢琴了,就他一个人,他演奏的是哪首曲子?让我想想,是《离别曲》吧,他经常弹那首曲子给我听……你看,他又下楼了,他开了车要去哪儿,去墓园了?他站在墓前干什么,跟鬼说话吗?他宁肯跟鬼说话也不肯跟我说话,米兰,你说这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也埋进那深深的地下,我在里面,他在外面,那时候他是不是才肯跟我说他心里的话,就像此刻他站在他妻子的墓前说话一样……可是恐怕这也是奢望,隔着墓碑,我还是无法看透他的心,我在坟墓里辗转难眠,我不能安息,因为我看不透他的心,所以我无法安息,死一百回也不会安息!” “考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米兰被我的状态吓得不行,抓住我的肩膀拼命地摇。被她摇了那么几下,我的意识好像又回来了,这才发现自己在发烧,浑身滚烫。 米兰知道问题严重了,第二天就把我拖到了医院去看病。医生问明情况后,开了些镇定之类的药,说只是短时间的精神紊乱,回家多休息几天好好调养就会慢慢复原,但一定不能再受刺激,要保持心情愉快,过度或长期的精神压抑会导致病情转变甚至是恶化。 米兰吓坏了,只好去找耿墨池,把医生开的诊断书给他看,希望他能救救我。 据米兰后来说,耿墨池态度非常冷漠,只抛下一句话:“我不会去见她,我已经放了她,给了她生路,她解脱不了是她自己的事,我无能为力……” 接下来的日子,也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还是我潜意识里想活下去,我竟然调整过来了,渐渐地恢复了些正常。虽然样子还是很难看,枯瘦如柴,但神志清醒了不少,很少再胡言乱语。米兰这才松了口气,心想我死是死不了的,尽管我的样子跟死人并无太多差异。 真的像是死过了一回般,我整个人都垮了,沉默寡言,常常几天不说一句话,我像是在故意忽略自己的语言功能,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回电台去上班。幸亏有米兰的照顾和安慰,又调养了些日子后,我渐渐康复,房子恰恰也装修完毕,我就搬出了米兰的公寓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这时候夏天已走到尽头,秋天的萧萧冷风一夜间刮遍了大街小巷,满地都是枯黄的梧桐叶。 两年了,我没有见过他。 虽然偶尔还在报纸电视上看到他的消息,但我很清楚那个男人已经跟我没任何关系了。这两年他的事业如日中天,LOVE系列曲风靡海内外,他的名字在音乐界如雷贯耳,而每一次听到或看到他的名字,我的心就会被狠狠地扎上一刀,心里的血流得更多了。所以我只能默默祈祷,千万别让我在上海遇见他,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见到他,如果老天还想让我好好活的话! 上海的录音工作忙碌而有序,这里的录音条件的确比星城好很多。在冯客的朋友的帮助下,上海最著名的一家录音棚答应将棚租给我们。这家录音棚可是目前国内数一数二的,不仅设备一流,录音和后期制作水平也是一流,很多当红歌星的专辑就是从这个录音棚里出炉的,甚至许多境外的唱片公司也过来排档期。如果不是冯客的朋友出面,只怕排到年底也未必轮到我们。因为录音棚的计费都是按天算的,为了节约成本赶档期,我们每天泡在录音棚的时间都是十几个小时以上,有时还熬通宵。每次从录音棚出来看着街头闪烁的霓虹和车灯,那感觉真像是重见天日。 录音接近尾声的时候,冯客看大家实在太疲劳,为了不影响录音质量就放了我们半天假,自由活动。阿庆和另外几个女同事高兴极了,硬要拉着我去逛街,其实那几天我身体很不适,重感冒加上水土不服,感觉走路都要扶墙,为了不耽误录音进度,我一直是强撑着的。我想在酒店休息,但拗不过阿庆她们又拉又拽,只得也陪着她们去逛,结果在南京路逛百货公司的时候跟她们走散了。开始我很着急,后来跟阿庆通电话,她说走散了就自个儿逛吧,人太多了,时间宝贵,甭找来找去的。 于是我一个人在繁华的南京路上慢慢闲逛,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独自感受着老上海扑面而来的奢靡繁华。我并不是很喜欢这种繁华,眼前人潮涌动车流滚滚的景象实在跟张爱玲笔下的老上海相去甚远,不过仔细寻找,在七弯八拐的巷弄内还是能捕捉到一些老上海的残影余韵。我偏爱那种老作坊式的旗袍店,每一件旗袍都是绝美的艺术品,让人想起王家卫的电影,张曼玉旗袍下的寂寞令人着迷。我一家家的看过去,好不容易从一条不知名的巷弄里拐出来,发现又站到了车水马龙的街头,这时我才感觉到身体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我看到马路对面有家咖啡馆,我决定到那里面坐坐。过了马路,经过一家装修气派的琴行时我的心像被什么叩击了下似的,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琴行内传出的琴声很熟悉,我听过。而我忽然意识到,弹这首曲子的人就在这座城市! 最重要的是这首曲子不属于LOVE系列曲,我听那个人说过,这是首从未公开发表的私人作品,即如此为何会在此听到? 店门临街的这一面是落地橱窗,透过玻璃望进去,弹琴的是个长头发的年轻女孩,从侧面看岁数应该跟我差不多,穿着件米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橘色的针织衫,很有秋天的感觉。因为隔得比较远,我看不清她的五官,但她浑身散发出来的恬静柔美气息跟店内舒适奢华的装饰非常协调,店内除了她,还有另外两个店员模样的女孩子,都在边上听她弹琴。我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 两年了,我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听到久违的琴声。以至于我站在门口,很久都没办法移动脚步,仿如沉浸在久远的梦里。 我注意到这个店面很大,有上下两层,下面估计是展示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种昂贵的进口钢琴以及供客人休息的精致沙发,茶几上摆着芬芳的百合,花香沁人心脾。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琴声如流水般在静谧的店内淙淙流淌,我感觉我像是游离在梦境,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 一曲奏毕,两个店员小姐才发觉我的存在,马上朝我露出职业的微笑,“欢迎光临。” 那个弹琴的女孩朝我转过脸,于是我看到了一张清秀姣好的面孔,不施脂粉,皮肤通透,下巴尖尖的,像《大明宫词》里的周迅。但是她显然比周迅要有亲和力,我注意到她的眼神非常清澈,也朝我笑了下,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一时有些疑惑,她应该不是店员,因为她没有像旁边那两个女孩子一样穿制服,但若是顾客,她为何这么自在地在店内弹琴,而且还跟店员这么熟? “小姐,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一个圆脸的店员姑娘走到我身边,大约是把我当顾客了。 “哦,我随便看看。”说这话时我一直盯着那个弹琴的女孩。她谈不上有惊人的美貌,但身上自有一种寻常人没有的气质,特别是那双大眼睛,盈盈的仿佛要溢出水,我从未见过眼神如此清澈的女孩。“请问,你刚才弹的曲子是叫‘心之弦’吗?”我有些唐突地问。 女孩露出惊异的表情,忽闪着大眼睛,“你怎么知道这首曲子?” “我听过。” “这……这不可能吧,你是不是记错了?”女孩虽然惊讶,但一直面带微笑,她的笑容很恬静,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我也笑了下,“没有记错,是听过,而且有段时间经常听。” 女孩上下打量我,正欲说什么,不远处的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瑾宜啊,怎么不弹了呀,我可是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说话间从店中央的旋转楼梯上走下来不止一个人,说话的是个穿格子西装的男子,戴副眼镜,三十岁出头的样子,斯文儒雅,后面跟着他下来的也是个年纪不相上下的男子,因为居高临下的缘故,从我的角度望过去觉得他的个子格外高,穿着件浅米色套头毛衫,白色休闲西裤,玉树临风这样用滥了的词用在他身上最恰当不过。 在见到我的刹那,他停住了脚步。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他在笑,但事实上他仅仅只是嘴角抽动了下,目光浮云般掠过我的脸,将我上下打量个遍。 我感觉我在发抖,眼前天旋地转。 “达尔文,你们聊完了?”那个叫瑾宜的女孩像是跟他们很熟,笑着迎上去,“墨池,要不今天晚上你们去我家吃饭吧,我给你们做好吃的狮子头,于连说挺久没看到你们了。” “那好啊,正好今儿有空,过两天我又要跟Sam回日本,下次不知道又要过多久回来。”穿西装的男子显然把我当普通的顾客了,瞟了眼我就没再看我,而是跟瑾宜说,“很多年没听你弹这首曲子了,今天怎么有这么好的兴致?” “哦,这位小姐说她听过这首曲子呢。”瑾宜这时才想起我在旁边,指着我跟那个西装男子说,“我正想问她在哪里听过。” 西装男子这才将目光重又投到我身上,“小姐你听过这首‘心之弦’?你在哪儿听的啊,这曲子从来没对外发表过……” “她当然听过。”耿墨池说着已从楼梯上下来,盯着我。这次我看清了,他嘴角的确是含着笑意,“很久不见了,考儿。” 西装男子看看我,又看看他,恍然大悟,“哦哟,你们认识啊,我说呢,这曲子除了你跟瑾宜,没有人会弹,也应该没有外人听过。” 瑾宜也笑了起来,“我是觉得奇怪呢,原来你们认识。” 我只觉恍惚,明明置身明亮的店内,却像是站在暗夜的天空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水般漫上来,令我透不过气,浑身冰凉。无数次地幻想过跟他重逢的情景,什么场合都想过,酒吧、茶楼、商场、飞机上、街头……无论在哪儿碰到他,我都设想我的样子一定是光鲜亮丽,神采飞扬,见到他时一定是高昂着头,像只骄傲的孔雀等待着他因为我生活得如此之好而惊叹和懊悔,可是结果呢,却是在这样尴尬狼狈的场景下遇到他。真是狼狈,因为我的眼中已经蓄满泪水…… 这时耿墨池已经站到了我边上,眼光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胸膛。他看着我失态的样子大约很过瘾,唇畔的笑意更深了,“不认得我了?” 我想夺路而逃,但是我不能。纵然我一生懦弱,也不能在这一刻胆怯。而且,我绝对不能在他面前落下泪,绝对不能…… “真巧。”我抽动着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却终究没有成功。 “是啊,真巧。”他点点头,目光凝成火星似的一点,上下左右追着我的脸,“什么时候来上海的?” “哎,墨池,你也不介绍下?”西装男子在边上笑嘻嘻地看着我们。 “我女朋友白考儿。”耿墨池落落大方地指了指我,又跟我指了指西装男子和瑾宜,“这是我经纪人韦明伦,这是何瑾宜。” “女朋友?”韦明伦顿时又瞪大眼睛,“哎哟喂,墨池,今天没有最惊喜,只有更惊喜啊,你终于肯承认你有女朋友了。” “我们分手了。”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这时候理智已经回来了,呼吸也顺畅了些,但我怕下一秒就露馅,我就快撑不住了。我并没有看他,只是朝瑾宜和韦明伦笑了笑,“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说着就朝门外走。 “我送你。”他紧跟着我出来。 街边上的风有些大,我穿得很单薄,一出来就瑟瑟发抖,抑或是我一直就在发抖,头晕得仿佛随时会倒下去。 “你什么时候来上海的?”他紧挨着我站在街边上,丝毫不忌讳我们已形如陌路,还握了下我的手,“你很冷。” 我甩开他,“别动手动脚的。” 他嗤的一下笑出声,“你还是老样子啊,一点儿都没变,一见着我就竖起全身的刺。没必要吧,我们始终还是朋友对不对?” “我要走了。”我伸手拦出租车。 可是来来往往的出租车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全是满客。 “你住哪里,我送你吧。我的车就在那边。”他指了指琴行不远处的一个路口。 我拒绝道:“不了,你也挺忙的,我自己拦车。” 可还是没有一辆车停下来。 “你脸色不大好,像是生病了吧。我送你。”他坚持。我侧过身没有理他,因为实在不想看到他这张脸。于是他又从左边绕到右边,他偏要对着我的脸,点燃一根烟,慢慢吞吐着烟雾,神色已没有刚才在店内那样和煦了,那张刀削过似的冷峻的脸在烟雾的笼罩下倍感遥远。 “你好像过得不怎么样哦,这么憔悴,像个刚出院的病人。”他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我。 “那你应该很高兴才是。” “也是,也不是。” 他长长地吐了口烟圈,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双眼睛格外的犀利明亮。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有气场的人,梦幻一样的光芒瞬间罩住了我,让我无处藏身。 “怎么会这样呢,离开我你应该生活得很好才是。”他淡淡地说。 我回避着他的目光,无法克制的悲伤在心底泛滥,“你有什么好嘲笑的,我过得怎样跟你没有关系。” “你还是这么倔强,一点儿也没变。”他摇摇头,伸手弹弹烟灰,更深的烟雾笼罩了他的脸。我感觉他比两年前瘦了些,但眼神刚毅,那精气神儿足以将他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比进地狱。 毫无疑问,他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郁郁寡欢神情灰暗的耿墨池了,他成功地摆脱了过去,或者说过去根本没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活得精神着呢,他活在现在。我想不明白,他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竟可以将自己完好无损地保存到现在。而我呢,活得像个鬼,既定的现实不敢去面对,只能靠过去支离破碎的一点儿记忆勉强维持自己微弱的呼吸,我还是留在过去。 他现在是声名显赫的钢琴家,两年前就是,现在更是如日中天。前阵子就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他被邀请到北京为某钢琴大赛当评委,组委会为请到这么个大腕级人物正在各大媒体大张旗鼓地做宣传呢。他实在是个成功的男人,他享受着这一切,有那么多人崇拜他,那么多人围在他身边为他喝彩。而我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站在这人流如织的街头,感觉自己像个落魄的乞丐…… 我怎么能忍受跟这个男人比!不能比的,我受不了,早知如此,我真不该来上海,就是拿绳子捆我也不来!我宁愿挖个地洞找个黑暗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这样就不会见到他。我已经一无所有,绝不能再失去自己最后一点儿可怜的自尊。 这么一想头脑忽然就冷静下来,正好有辆出租车停在跟前,我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坐上去,关上车门时他忽然问了句,“还爱我吗?”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答:“我早就忘了爱是什么了。” 车子迅速驶入滚滚车流,我从前座倒车镜中看到,他迎风站在琴行门口目送着我离开。人来人往的街头,孤独的身影仿佛是电影中结局的镜头,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茫茫人海,就那么消失不见。 至此,我终于放声大哭。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我有什么好哭的,可是泪水像是决了堤瞬间汹涌而泻。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显然是见怪不怪了,回头看了我两眼,没有说话,却从前面拿了盒纸巾递给我。我开始还能控制着保持坐姿,到后来我哭得快背过去,哭得整个人蜷成了一团,弓着身子伏在膝盖上。两年了,即使祁树杰死的时候,即使当初我跟他分手,我都没有这么绝望地恸哭过…… 回到酒店,阿庆她们还没回来,我很庆幸没有让她们看到我红肿的眼睛。我洗了个热水澡,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可是我根本没办法入睡,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似的,支离破碎的往事一幕幕闪现,我又开始哭,断断续续,哭着慢慢睡去。也许是太疲惫了,阿庆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早上起来,阿庆瞅着我的眼睛直摇头,“昨晚睡觉老听到你在哭,叫你也没反应,你是在做梦吗?考儿,我是真的担心你,你别怪我多嘴……”阿庆叹口气,开始喋喋不休,“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有人,可你看看这两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为这个男人,但我提醒你,能放下的就放下,不要把自己整得太苦了。你还年轻,又这么漂亮,有什么坎过不去的呢?” 我一句话也没说就进了浴室,关上门的刹那又开始泪流不止。 长久以来,我似乎习惯了等待,即使在梦里亦不断地上演着与他的不期而遇。其实等待本身就是一种荒谬的错误,那些我期待的幸福并不会因为等待就会到来,反而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愈来愈模糊。事实上,感情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我努力地遗忘他不过是表明我的心底只有他,而他的心底压根就没有我存在的角落,所以他在见到我时可以那么淡定自如,就仿佛我只是个路人甲。于是我不得不相信,男女间的角逐谁在乎得越多,谁就输得越惨,两年前我退出时其实就已经惨败,我不仅失去他,也失去了自我。我一败涂地。 既然如此,我何苦在这里流泪,再多的眼泪也没办法让时光倒流。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不会在漫长的思念中等待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没有主张。这么一想,我终于平静下来,对着镜子用尽疼痛的力气微笑,“没什么,输了就输了,愿赌服输,不是吗?” 疼痛终会消散,而生活总要继续。 我迅速洗了把脸,整理了下头发,又往脸上扑了点儿粉,这才打开浴室的门走了出去。阿庆已经收拾妥当,等着我下楼用早餐,她真是很细心,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副墨镜递给我,“喏,戴上,你这样子还怎么见得了人。” 我默不作声地戴上墨镜,“谢谢。” “谢啥啊,我也是过来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咬咬牙就过去了。”说着帮我拎起包,“走吧,冯客他们都在楼下等着呢。” 下了楼,冯客和其他同事正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他朝我跟阿庆招手,“过来过来,在这儿开个几分钟的短会。” 阿庆嚷嚷:“有没有搞错,哪有在酒店大堂开会的?” “节约时间节约时间。”冯客是那种越熬夜越精神的主,我们一干人熬得像鬼,就他一人精神矍铄,小眼睛贼亮贼亮的,他一下就盯住了我,“哟,考儿,今天真有范儿啊,连墨镜都戴上了。” “酷吧?” “酷!”录音即将杀青,冯客的心情看上去不错,笑嘻嘻地打量我们一干女同事,“怎么样,女士们,昨儿逛街收获大吧?有艳遇不?” “艳你个头,就一个下午,哪儿够啊。”阿庆抱怨。 短会也就是交代下这两天的日程安排和要注意的事项,几句话的事情,因为不断有人打岔,冯客说了上句忘下句,急得抓耳挠腮,正好我的手机响了,我到一边接电话,是母亲打来的,问我月底回不回去,老爸的生日…… “妈,我现在在上海,爸生日我肯定会过去,我这边的工作还有两天就结束了。”我就怕老妈跟我在电话里唠嗑,她要一唠上嗑没个把小时不会挂电话,我在外地,手机漫游费很贵的。我三两句打发了老太太,一转身,吓一跳,刚刚还被我在心里鞭挞的某男从天而降似的杵在我的旁边,对我露齿一笑,“真巧啊。”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一点儿也没发现。 “你……” “我在这边见个朋友,刚好看到你在这儿。”他的神色再自然不过,好像一切真的是巧合。我当然不信他的鬼话,我只是纳闷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住的地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到了上海就是他的地盘,他想知道的事情总会有办法知道的。我于是也干笑两声,“是啊,太巧了,耿先生一个人来的?” “你戴墨镜的样子有点怪。”他根本不接我的话,闲闲地打量我,东拉西扯,“这墨镜不适合你,改天我送你副好的。” “抱歉,我很忙,马上要去工作了。”我保持镇定,说着就朝冯客他们走过去。他扯了下我,朝我伸出手,“把你手机借我用下。” 我狐疑地看着他。 他耸耸肩,“我的好像没带。” 如果我不给,似乎显得小气了,只得迟疑着将手机递给他。他拿了我的手机不慌不忙地拨了个号码,结果忽然从他身上传来熟悉的童谣,“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我正诧异着,他却不慌不忙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某品牌最新款的手机。 “瞧,在我身上呢,怎么没想到是放里面了呢。”他面不红心不跳地看了看显示屏,确认我的号码已经显示在他的手机上,这才摁掉铃声,将我的手机递还给我,“谢谢。” 我真想抽他! 与此同时,从大堂旁边的茶座传来一阵哄笑。我循声望过去,三名衣冠楚楚的男子正瞅着这边笑得前仰后合,其中有个我认得,是昨日在琴行遇见的韦明伦。他率先起身,一边朝这边走过来,一边在笑,“我说墨池啊,天还没亮你就给我打电话,说要请我们喝早茶,结果你绕了半座城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等赶过来早茶已经过了点,你就让我们空着肚子喝咖啡,还尽给我们扯白,敢情你是拉我们来陪你守株待兔哪,你丫也太不厚道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 “是啊,我都喝得胃疼了。”另外两人也起身走过来,一看都不是泛泛之辈,其中一人大约是这几个人里最年轻的,身材却最高大,非常英俊,他瞅着耿墨池直乐,露出一口白牙,“我说你这追女人的手法也忒老土了吧,一点儿创意都没有。” 如果不是念及还有同事在那边,我真想踹他一脚,“你真无聊!” “别听他们胡扯,真的是碰巧,我又不知道你住在这里。”这人还在睁着眼说瞎话,大约是没睡好的缘故,眼底布满血丝。 “咳咳咳……”旁边几位忍住笑,拼命做咳嗽状。其中一位穿蓝色西服的很斯文的男子说:“行了,你就别编了,还不赶紧介绍下。” 耿墨池指了指我,“白考儿。”又一一给我介绍他们,“韦明伦,你昨儿见过。这位是黄钟,这是Sam,都是我朋友。” …… 后面的情形就有些乱了,冯客他们见我在跟这几个人搭讪,也跑过来打招呼,耿墨池也表现得很热情,跟这个握手,跟那个握手,将绅士风度发挥到极致。而就我对他的了解,他对陌生人素来是很冷淡的……而他带来的三个人一看也是场面上混的人,也很得体地跟冯客这边寒暄。两边人马把原本安静的大堂搅得热闹非凡,进出大堂的客人无不侧目,因为不光是这边人多,主要是耿墨池这几个人扎人堆里足够抢眼,个个衣冠楚楚,气场强大,连阅人无数的冯客也对耿墨池的身份产生了好奇,递上烟套近乎,“耿先生,做哪行的?” “音乐。”耿墨池一般情况下并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他通常只报姓不报名。但是我忘了身边的阿庆是出了名的嗅觉敏锐,她在旁边观察一阵后,忽然问道:“请问这位先生是不是就是弹奏LOVE系列曲的耿墨池?” 我心下暗叫不妙,耿墨池也很意外,来不及反应,聒噪的阿庆立即两眼放光,“您肯定就是耿老师吧?哎呀,我可是您的乐迷啊,您在我们湖南那边有很多的粉丝,今天见到您真是太荣幸了!”说着又伸出手跟耿墨池握手(明明刚才已经握过了),一边握手一边咋呼,“您比照片上还要年轻,真是久仰久仰……” 耿墨池被动地被握手,尴尬地笑笑。 “哟,原来是耿老师啊?”阿庆还没松手,冯客也在旁边咋呼开了,“我说考儿,你也太深藏不露了,原来你跟耿老师是朋友,怎么不早说呢?耿老师,您不知道啊,您的音乐在我们湖南那边很受追捧。” “是吗?”耿墨池不冷不热,看得出是在敷衍。 “是啊,很多人都喜欢你的音乐,”冯客还特别指着我,“当然,这还得感谢我们的白主播不遗余力的推广啊,你的每一首曲子都不止一次地被她在节目里用过……” “哦?”他看着我,眉毛奇怪地扬了起来。 我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是的,是的,”阿庆也抢着说,“她可是您的忠实乐迷,不仅在节目里放您的音乐,还把您的照片压在办公桌的玻璃下,没事就看着照片发呆,要不我怎么瞧着耿老师这么眼熟呢,下次去湖南一定要去我们台做节目!”刚才还勉强应付的耿墨池此时突然心情大好,连声说,“好啊,有机会一定去,是白主播的节目吗?” “当然,到时候你就上她的节目。” “OK,就这么说定了。”耿墨池连连点头,不时看着我,眼神柔软,分明还有几分得意。 我难堪至极,站在这个光芒四射的男人身边,无端觉得透不过气。 我招呼冯客:“冯导,我们该去录音棚了。” 冯客这才想起正事,“哦,对对,我们还要赶去棚里录音,各位失陪了。”他连连作揖,招呼一干同事赶紧撤。耿墨池将我们送出酒店大门,跟冯客说:“改天你忙完了,请你们吃饭。” 说这话时他眼光是瞟着我的。 冯客自然是连连应允,这时我们租的面包车已经开了过来,趁他们陆续上车之际,我冷冷地质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背着手站在门口,凝视我半晌,声音发哑:“考儿,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你一定还爱着我吧?” 我低低骂了句:“不要脸。” “对不起,我还爱你。” 第5章 我们都不过是凡尘中的俗人,总凭了自己的骄傲去爱或者恨,我们容不得伤害,却在不经意间深深地伤害了对方。 两天后,我们的录音终于结束。耿墨池做东请我们吃饭,美其名曰是尽地主之谊。他没有选择在大酒楼,而是订在一家低调而精致的私房菜馆,这家菜馆三年前他曾经带我来过,只接受预订,每人最低消费不低于两千,而我们这边有九人,加上耿墨池和他带过来的助理,十一个人。 阿庆在翻菜牌的时候直咂舌,凑到我耳根说:“乖乖,这么贵,还不如兑现金给我们,最便宜的蔬菜都要三百八,我的娘……” 负责点菜和招呼客人的是耿墨池的助理小林,很年轻的一个姑娘,当然也很漂亮,一身名牌,可能是因为太年轻,那些名牌穿她身上显得有些刺目,而她本人也透着一股子势利味,看似热情,实则冷淡。 席间我们这边的同事频频给耿墨池敬酒,我知道耿墨池一般不喝酒,平日只饮少量的红酒,可是冯客大约觉得红酒不够劲,偏点了白酒,我注意到小林的脸当时就拉了下来,“耿老师不喝白酒的。” “没关系,今天破戒。”耿墨池大方地接过杯子。 “就是,难得有机会跟耿老师吃饭,白酒才有气氛!”冯客把他平日在酒桌上的豪爽作风拿这儿来了,一开宴就连敬了耿墨池三杯,然后还招呼别的同事轮流敬,于是同事们一个个起身给耿墨池敬酒,小林简直要发作了,“耿老师,您不能喝了,您的身体……” “给我闭嘴!”耿墨池斥责她,转而又端起杯子,“我喝,没事的。” 冯客竖起大拇指,“耿老师痛快!”说着又拿起酒瓶要给斟酒,结果一看瓶底空了,连忙招呼旁边的服务员,“再来一瓶。” 我有些心惊了,因为我看到耿墨池的脸色已经发白,端杯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坐我旁边的阿庆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忙说:“冯客,差不多就行了。” “哎,你少插嘴,我敬耿老师是我的诚意,别打岔。”冯客估摸着是喝多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耿墨池苍白的脸色,而他旁边的小林眼泪都要出来了,眼睁睁地看着新一轮的敬酒开始。耿墨池又灌了两杯,当冯客准备斟第三杯时,我突然啪的一下放下筷子,“够了!” 声音之大,连我自己都吓一跳。 一桌的人看向我。 我瞪着冯客说:“你还要敬多少啊,你没看他脸都白了,你想把他灌死是吧?” 冯客很尴尬地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阿庆也发话了,指责冯客:“你也是的,意思下就行了嘛,耿老师是有身份的人,你把他当你的那帮酒鬼了吧?”说着转过脸,问耿墨池,“耿老师,你没事吧,你脸色很不好,要不要去医院?” 耿墨池摆摆手,“没,没事。” 他连说话都哆嗦了。 冯客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讪讪地放下酒瓶,“对,对不起,我不知道耿老师不能喝酒,要……要不要紧啊?” “你说要不要紧?你没看耿老师脸都白了!”阿庆虽然泼辣,但很少这样声色俱厉地训斥人,她推推我,“赶紧送耿老师回去,今天就到这儿了,不喝了。” “我送你回去吧。”看着他这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 “好。”这次他回答得很爽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林赶忙去扶他,被他推开,把手伸给我,“扶我一下。” 看来他是真的不行了。 而小林显然有些尴尬,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我没工夫理会她,挽住耿墨池的胳膊慢慢扶他离座,他象征性地跟冯客他们摆摆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冯客吓得都忘了反应, 大约没想到后果有这么严重。我也生他的气,懒得跟他打招呼,扶着耿墨池径直离开。 “要不要紧啊?”阿庆担忧地跟在我后面,她也吓着了。我跟她说:“你们先回去吧,有什么情况我再给你打电话。” 耿墨池的车是辆银色宝马,静静地停在院子里的树荫下。 “耿老师,我来开车吧。”小林不由分说就去拉车门,真是很体贴的属下,知道老板喝了酒不能开车。谁知耿墨池并不领情,“你开车先回去,我跟白小姐打出租车。” “啊?”小林愣在原地。 “走吧,跟我去门口打车。”耿墨池说着就拖着我往外走。小林还没反应过来,“耿老师,为什么要打车啊,我可以送你回公寓。” “要你走你就走,哪儿那么多废话!”耿墨池的脾气不是一般的大,对手下从头到尾没有好脸色,真是难为了这姑娘。 “干吗要打车?你自己有车不坐……”上了出租车,我不免疑惑。 他这时已经尽显疲态,仰靠在椅背上无力地说:“这都不明白……我不就是想跟你单独待会儿……”说这话时他身子在发抖。 “你是不是很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吧。”我是真的担心了。 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没事,我这两年都是这样,所以我常常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他伸手将我的墨镜摘下来,我红肿的眼睛顿时暴露在他的目光中,他像是什么都明了了,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你瘦多了。” 他指尖冰凉,我本能地战栗了下。 “你到底哪里有毛病,没有去看过医生吗?” 他伸手揽过我的肩膀,“别说这么多废话了,让我静静地跟你待会儿。”又跟前面的司机说,“师傅,麻烦开慢点儿。” “好的。”司机巴不得,“那我多绕下,你们二位慢慢聊。” “嗯,绕远点儿也没关系,当一日游好了。” 我瞪着他半晌说不上话。 城市的光影飞速掠过车窗,耿墨池想来是极度不适,一直闭着眼睛。我试图将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拿开,他不肯,反而搂得更紧。他只是不说话,就那么闭着眼睛,像是要睡过去一样。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虚弱的样子,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一直绕了一个多小时,司机总算良心发现,终于绕到了耿墨池所住小区望江公寓的门口,我原本想就这么回去,但看他那样子,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决定扶他上楼。这个小区不是他从前住的那个地方,应该是新买的,环境比原来那个还好,楼宇掩映在繁茂的树林中,他的助理小林已先行抵达,等候在公寓一楼大堂。 “你先回去,这里没你的事了。”耿墨池朝她挥挥手,并未朝她看。小林不敢多说什么,目送我们进电梯。不知怎的,我觉得背后的目光很刺人。我忍不住回头看她,她却瞪了我一眼,愤愤地踩着高跟鞋转身走了。这姑娘怎么了? “48楼。”进了电梯,耿墨池报出数字,几乎全部的重力都靠在我身上,“帮我打电话给瑾宜,叫她过来一下。” “瑾宜?” “就是昨天在琴行你见到的那个。” “打电话给她干吗?” “她是护士。” 我明白了,掏出手机,“多少号?”他报了一串号码,我拨过去。片刻后,电话那端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你好,哪位?” 我说明情况,她马上应允,“我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这时已经到了耿墨池的门口,他掏出钥匙给我,示意我开门。但我并没有进去的意思,站在门口没有动,他转过身眯起眼睛打量我,“你干吗?” “我,我要回去了。”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狠,“你试试看。” “……” “我都这样了,我还能把你怎么着?” 我只好进去。 一进门就有些吓到,客厅布置得像是展览厅,地毯的图案非常艳丽,踏上去柔软得像踩在云端。我诧异于好好的一个客厅,怎么摆了这么多雕塑之类的工艺品,墙上也挂了很多画,家具反倒成了次要的,挤在那些工艺品中几乎看不见。 耿墨池如释重负地陷在沙发里,闭上眼睛喘气,又吩咐我,“给我倒杯水,快点儿。” 我差点掉头就走,因为他这语气像是在吩咐用人。但是想想今天是我的同事把他灌成这样,还是忍了,既然已经做到这份上,那就好人做到底算了。结果我误闯进了卧室,又吓一跳。卧室不会比客厅小多少,因为过于空旷,老式的立柱床摆在落地窗边显得非常寂寞,更衣室和浴室都设在卧室内,都是由玻璃墙隔出来的,我知道这里面的每样陈设都贵得吓人,这男人真骚包。 我迅速退出来,找到厨房去给他倒了水,他慢吞吞地喝下。 “你这是人住的地方吗?”我环顾四周,啧啧地直咂舌。他瞥了眼我,“反正在你眼里我压根就不是人。”这人真奇怪,人前对我温和妥帖,一单独相处就板着脸,好像我欠了他八吊钱没还似的。我不跟他计较,顺口问道,“干吗摆这么多艺术品?” “这样显得我比较有文化。” “……” 他真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这么厚颜无耻。 稍顷,瑾宜过来了,这么快,应该是住在附近。她穿着护士服,拎着药箱,一进门跟我点点头,连招呼都顾不上打,就匆匆忙忙给耿墨池做各种各样的检查,一听说他喝了酒,大叫,“你不要命了?唐医生怎么交代你的?” 耿墨池含混不清地咕哝,“应酬嘛……” “应酬?哪有拿命去应酬的!” “好啦,以后不喝就是了,给我留点儿面子好不好?”大约是觉得我还在旁边,耿墨池脸上有点儿挂不住。 “我待会儿就打电话给阿姨,说你喝酒!” “瑾宜!”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相信耿墨池还有如此低三下四的时候。我不由得对这个叫瑾宜的女孩格外留意,她低头忙碌的时候,侧脸的弧线非常柔美,皮肤是那种细细的瓷白,身材娇小玲珑,有一种沉静的美。看得出来,耿墨池对她很“敬让”,眼神里甚至有点宠溺的味道,所以我判断两人绝非是普通朋友的那种熟悉,否则瑾宜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们是什么关系? “真不好意思,白小姐,瞧我这儿忙得……”瑾宜给耿墨池量完血压,又给他打针,然后又忙着去厨房给他做醒酒汤。她很敏感,察觉到我在打量她,回头朝我莞尔一笑,“他这人一点儿都管不住自己,要不也不会把身体搞这么差,你今后可得把他看紧点儿,他呀,就是缺人管!” “行了,瑾宜,这里没你事了,你可以走了。” “哎呀,我是该走了,诊所还有病人呢。”说着她开始收拾东西。耿墨池这时候喝完醒酒汤,像是很困的样子,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自顾自地起身朝卧室走。到门口了,想起什么,他又扭头盯着我,“你不准走啊,留下来。” “我,我还有事呢。”我才不想待在这不是人住的地方。虽然装饰奢华,却一点儿家的感觉都没有,那些个面目狰狞的人兽雕塑看着就吓人。 耿墨池一听说我要走,脸色很不好看了,“哎,我是为了你才喝了那么多酒,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呢?” 瑾宜见状连忙打圆场,握住我的手说:“白小姐,你还是留下来吧,我诊所还有很多事情,他身边不能没有人的。” “是啊,我没准什么时候就咽气了。” “墨池!”瑾宜瞪他。 我气坏了,这好人还做不得了,便气呼呼地问他:“你到底哪里有毛病啊?” “我哪里都是毛病。” “是你自己要喝那么多的,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灌我酒的难道不是你的同事?” 我真是跟他说不清楚了,瑾宜将我拉到露台上,也劝我:“白小姐,你留下来吧,他不是吓唬你,他是真的身边不能没人,而且你也看到了,他挺讨厌我待在这儿的,嫌我啰唆,拜托你就在这儿陪陪他吧,让他好好休息,有什么情况立即给我打电话,你看他那脸色,白得像纸……” “瑾宜,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 “瑾宜,你诊所关门了吗?还在那里叽叽歪歪干什么?”这家伙显然不想让我知道更多,站在卧室门口嚷。瑾宜没好气地说:“你小点儿声,还嫌病得不够重是吧?我这就走……”说着她又握了握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目光恳切。我不得不承认,我没办法拒绝那目光,这个女孩身上有种奇妙的安定的力量,她的眼睛很容易让人想到教堂壁画上那些天使的眼睛,所以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惊讶于她眼神的清澈。 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女孩立即露出会心的微笑,“我就知道!” 那笑容很无邪,花儿一样绽放在唇畔,更加让人没法拒绝了。她并没有说知道什么,却像是洞悉一切一样,拎起药箱放心地走了。 耿墨池这会儿又开始发号施令了,“到我卧室来,你看着我,我要睡会儿。” “我不去,我就在外面。” “万一你跑了呢?” “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跑。” 耿墨池靠在门边上,“你不要闹了好不好,我没力气跟你吵,我真的很不舒服……你能让我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吗?从昨晚到现在,我连眼皮都没合过。” “你干吗去了?谁让你不睡的。” “打电话啊,一家家酒店去问,看你住哪儿。” “……”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麻烦的男人,我进卧室陪着他还不行,他还得让我搬椅子坐边上,握着我的手。“这样你就跑不了了。”他一句话都没嘀咕完就沉沉睡去。可是他明明睡着了,我却抽不出手,我稍微动下,他就拽得更紧…… 两年了,这样的情景我从未想象过,即使是梦里,我们也是漠然相对。如果不是压在办公桌玻璃台面下的照片,我可能连他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了,我甚至想不起我们当初是因为什么在一起,又是因为什么而分开,到最后留在记忆中的仅剩了张模糊而遥远的面孔。此刻,我盯着他的面孔,恍然以为又是在梦里…… 可眼前明明又很真实,正是黄昏,夕阳透过拉了半边的落地窗帘斜斜地照进来,地毯上一片跳跃的金黄。房间内除了他轻微的呼吸声,再听不到其他声响。只有窗外有隐约的风,听起来,倒像是在郊外。其实这是市中心48层的顶层公寓,站在露台上,可以远眺黄浦江全景。如果是夜晚,那该是怎样璀璨繁华! 我记得他以前不喜欢住高楼的,现在选择在最繁华的地段住这么高的地方,到底算是远离尘世,还是更深地坠入尘世呢?说到底,我们都不过是凡尘中的俗人,总是凭了自己的骄傲去爱或者恨,我们容不得伤害,却在不经意间深深地伤害了对方,相见不如怀念于是不再见,于是我们就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想想我跟他的这场爱情,真是卑微得可怜,和他分开到现在,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他,只是守着自己的心在苦苦地等,所以我从不敢换掉家里的电话,就是怕有一天他会找不到我,尽管他从未来找过我。其实他在星城有个工作室,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制造很多机会跟我不期而遇,可是他没有,跟我一样按兵不动。我们到底在等待什么,抑或是想遗忘什么呢? 事实是,在见到他的刹那,我就明白了这两年的“遗忘”不过是自欺欺人,这份感情仿如一根刺,早就深深地扎在了我的身体里,连着肉,拔不出来了。可恨的是他看透了我,所以才这么霸道地在我面前颐指气使,他认定我逃不开他。他这人向来强势,感情上尤甚,我不明白的是他的强势到底是因为无法面对失去,还是因为他是真的对我投入了感情呢?我们早就过了把爱情当信念来追求的年纪了,潜意识里我们想去相信爱,可理智往往让我们怀疑彼此,于是在我们相互不断的猜测和伤害中爱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时至今日,我们还有能力爱吗? “这一切不过是场游戏。”我清楚地记得分手时他跟我说过的话。那他现在拽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慢慢变得麻木,从他握着我的那只手,一直到我的大脑。我实在是疲惫不堪,脑袋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只得趴在床沿上,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我完全不知道。睁开眼睛的刹那,我吓得从床上坐起,是床上,而不是椅子上! 窗帘已经被完全拉开了,耿墨池正坐在旁边的沙发椅上端着杯咖啡看报纸,是白天了吗?他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里,而不是夕阳下,我顿时有些时光错乱,惶恐地瞪视着他,“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扑哧一声笑了,“这是我的卧室,小姐。”他合上报纸,斜睨着我,“你可真能睡啊,瑾宜还说要你照看我,结果是我来照看你,你做什么这么累啊?” “我要走了!”我狼狈地掀开被子下床。 他立即就嚷嚷起来:“哎,你睡了我的床,连声谢谢都不说就走?”他的声音洪亮,把我吓了一跳。我疑惑地打量着他,这就是昨天那个半死不活的醉鬼?瞧他神采奕奕的,胡子刚剃过,脸上也像是刚擦了乳液,滋润而有光泽,他是装的吧? “看什么看,是不是觉得我比较帅?”他又开始自恋了,拉过我的手,“去洗个澡吧,洗完澡陪我吃早餐,瑾宜刚送来鸡丝香菇粥。” “她是你什么人啊,对你这么好?”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结果他就一句:“跟你无关。” 说着又拉我,“赶紧去洗个澡,你看你这鬼样子,还像个人不?” “我回酒店去洗!”我甩开他,跳下床找鞋子。 “白考儿!”他叫我的名字,“我想我们该谈谈。”他像堵墙壁似的挡在我前面,目光陡然又变得冷飕飕的了。 “还有什么好谈的,你已经好了,我还待在这儿干什么。”我回避着他的目光,绕开他,光着脚朝门口走。他一把拽住我拖到他跟前,眉心蹙起,“你觉得你这样逃避解决得了问题吗?都两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副鬼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我就是这个鬼样子!耿墨池,我并不认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两年都过去了,我看你过得挺滋润的,换了房子换了车,身边美女如云,事业如日中天,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你还想跟我谈什么呀?谈过去?我们谁也不欠谁!就像你说的,不过是一场游戏,既然是游戏就应该遵守游戏的规则,你也不是玩不起的人,何必在我面前展现你的优越?” “白考儿,你的脑袋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耿墨池又是气呼呼的了,瞅着我咬牙切齿,“我做什么了,让你这么恨之入骨?游戏?没错,我是说过那样的话,但是你不能把两个人吵架时气头上的话拿来当把柄攻击我,我对你这些年的付出竟然抵不过一句气头上的话?你脑子是什么做的啊?” “我是猪脑子行吧?全世界就你聪明,你永远都是居高临下,像我这样的小蚂蚁,你一脚就可以踩成泥巴,我在你眼里算个什么东西!你不就是习惯了无往不胜,你没办法接受你甩了的女人两年不搭理你,你自信心受挫,所以想要寻找平衡,想要我哭着喊着黏着你、求你念念旧情谈谈后悔?告诉你,耿墨池,我白考儿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你寄希望于在我身上找到平衡,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咣当”一声,耿墨池将手中的咖啡朝浴室的玻璃隔墙上砸过去,玻璃没裂,杯子却粉碎。他下巴都开始哆嗦了,指着顺着玻璃滑下来的褐色污渍,“我就是那个杯子,你看清楚了没,我就是那个杯子!你以为我坚不可摧,你以为我玩世不恭,你以为我对伤害可以一笑而过,其实我不过是个杯子,一点点的撞击就会粉碎!”他拽住我的手往床那边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你看,你自己看,这里面的药有多少种,别人是吃饭活命,我是吃药度命。原本我的身体没这么差,可就是因为你,因为该死的你,我像个神经病似的一天到晚不知道日子怎么过,喝酒、抽烟、熬夜,我把自己往死里作践,结果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说着他又死命地按住我的肩膀,逼我与他对视,“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对你有没有爱,我的眼睛里全有……你这个白痴一样的女人,折磨了我这么久,居然还怀疑我对你的感情……我真不明白,我怎么喜欢你这么个莫名其妙反应迟钝精神错乱的女人。自从认识你我变得比你还神经错乱,放着身边大把的美女不理,天天像念经一样的在心里念你的名字。这两年我从来没有放弃过遗忘你,我以为我真的做到了,谁知在琴行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努力全白费了,你的出现让我更加的神经错乱,前天晚上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你打电话来我听不到……我一直都是用以前的号码,从来也不敢换,怕换了你再也找不到我……而我又不知道你住哪里,于是一家酒店一家酒店地去查,从五星级查到四星级,最后查到了三星级,这座城里有多少家三星级酒店你知道吗?我的电话机都打得发烫,终于查到了你,当时天都快亮了,我又没勇气一个人跑过去,就拉上韦明伦他们壮胆,你说,你自己说,天底下还有我这样的傻瓜吗?” 又是一个骄傲的疯子!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时候我只能感叹命运的不可捉摸,安排我们相识,又让我们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本来一个电话就可以抹平这道鸿沟,却被彼此的骄傲将距离拉得更远。两年了,只要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稍稍让点步,打个电话给对方,我们又怎会落到今天这种相逢不相认的悲凉境地。 “你为什么不说话?理亏了是吧?”他吼着。我的沉默让他得寸进尺,他更用力地拽紧了我的身体,几乎要把我提到半空,“你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白考儿,两年来我为了心中的这份爱日夜煎熬,原以为你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你还是这么顽固不化,你到底让我怎么办?是杀了你,还是杀了我自己?说呀,给我指一条路,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正视你我的感情……” 他这么说着,就要失去理智了,英俊的面孔因冲动而变得狰狞,我在他的两手间缩紧了身体,任由泪水汹涌而下,“你明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在这里,耿墨池,那两个死去的亡魂横在我们中间,我没办法绕过他们,我原来以为我绕得过,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做不到!我们都经受了那样的背叛,我没办法再相信爱情相信你,因为我跟你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遥远,我们的肉体可以融为一体,心却隔着千山万水,我爱你,或者你爱我都没办法填平这距离……” “只要有爱,多远的距离都填得平!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自己也相信我一次呢?你不就是想说我当初跟你在一起是为了报复祁树杰吗?你怎么这么幼稚,为了个死去的人,我犯得着拿自己的感情去搏杀吗?我对你的感情跟他们无关,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听他这么一说,这几年郁积在心底的怨恨和委屈,洪水决堤般倾泻而出,旧伤口生生被撕开了,我捂着脸痛哭起来,“你饶了我吧,放我走,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你就当是行行好,给我一条活路吧。你说得再多我也不想听……” “那我问你,你还爱我吗?或者,你有没有爱过我?就像我爱你一样,死心塌地,无怨无悔,你有过吗?” “……” “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你说你有没有爱过我!” “没有。” “你,再说一遍。” “没有,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至于你有没有爱过我,跟我没有关系,两年来我们没有任何联络,不正说明了这点吗?” “……”他终于放开了我,退后两步,重新注目于我,像是不认识我了似的,指着门口,“你可以滚了。” 我退出了他的房间。 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踏进来,我错了。 两天后,在机场,我跟冯客他们等候返程的航班。就在临近登机的时候,我接到瑾宜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号啕大哭:“你快来!白小姐,墨池现在在医院里,他不行了,你快来!……” 我最终没有踏上那趟航班。 赶到医院的时候,耿墨池刚刚由抢救室被推入重症监护室,瑾宜坐在外面走廊的椅子上脸色苍白。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抽泣着摇头,“我也不知道,早上我去给他做检查,发现他昏迷在卧室,满房子都是烟,还有很多喝空了的啤酒瓶。听他的助理小林说,这两天他情绪很反常,也没有去工作室,还交代小林任何人都不要去打搅他。” “他到底是什么病?”除了焦急,我对他的病情很疑惑,以前一直觉得他身体挺好的,跟我吵起架来丝毫不相让,怎么会严重到要抢救,难道是喝酒? 瑾宜对此有些闪烁其词,“这个,也没什么,还是他自己跟你说吧。”说着她拉住我的手,眼中噙满泪水,“白小姐,请你留在他身边吧,他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这两年他完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当数,谁劝他都没用。” “瑾宜,你叫我考儿好了。” “嗯,考儿,你愿意留下来吗?” “是他自己叫我滚的。” “他就这脾气,你别跟他计较,有时候他像个孩子,很任性,其实内心很脆弱。” “你好像很了解他……”我好奇地打量瑾宜,她跟耿墨池到底是什么关系?瑾宜想必也察觉到我的心思,笑了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就像是我的哥哥一样,我父亲跟他母亲就是很好的朋友,他母亲现在在国外,我是受他母亲的嘱托照顾他的。” 原来是青梅竹马…… 瑾宜的坦白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掩饰地站起身,走到重症监护室的玻璃隔窗前往里看,只见耿墨池静静地躺在一堆仪器间,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我忽然觉得很陌生,他此刻的虚弱与他平日的强势,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他从未在我面前表现过他“弱”的一面,他是个哪怕睡着了也要霸占别人梦境的人,可是,他终究只是一个人,他不是上帝,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也左右不了别人的命运。于是他最终让自己躺进了这间布满仪器的房间,而我虽然只隔着一层玻璃窗,却仿如隔着高山大海般,没有勇气走近他一步,只有我自己知道,外表看似坚强的我其实懦弱得可悲,在这点上我们好似又是同类。 耿墨池第二天早上被转至VIP病房,这表示他的情况已经稳定。我一直守在他身边,趴在他床沿昏昏睡去,他什么时候醒来的我并不是很清楚,因为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发现他正盯着我看。我以为他会要我滚,不想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你……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局促地问他。 他不吭声,仍然只是盯着我。 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挪着步子往门口走,“你想吃什么,我出去给你买。”刚走到门边,他叫住我,“站住。” “我就到医院对面给你买点儿吃的。”我怕他不信,又说,“我也没吃东西,很饿。”他瞅着我,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通融,“你要是敢离开这个房间,我就拔掉氧气管。” 我泄气了,重又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一直到耿墨池出院,我们都僵持着,他不大跟我说话,但我照顾他他也没明显抗拒,只是还一如既往地挑三拣四,有时候甚至是故意找碴。我当然不能跟一个病人吵,只能由着他,心想他出院了我就可以走了,电台那边还一摊子事呢,我不能老请假。可是这个人根本不讲道理,出院后的第二天我在客房收拾东西的时候,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客厅门口,当我拎着行李出来的时候,他跷着二郎腿瞅着我说:“有本事你就过我这关,不然你休想踏出公寓半步。” “我单位还有事呢,你想让我被开除啊。”我真是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辞职啊,这还不简单吗?” “没工作我怎么生活,我又不像你,含着金汤匙出生。” “你可以为我工作,我给你十倍的薪水。” “墨池!”我跺脚,机票都订好了的,这下又泡汤了。最后当然是没走成,耿墨池蛮横不讲理地要求我一直到他完全康复了才能走,原因是那日我的同事给他灌酒害他住院,我必须对他“负责”。我知道他这是找借口,他在医院入住的病区是“心外科”,虽然我对他的病情一直没搞太清楚,只大致知道他心脏有问题,可喝酒能喝出心脏病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然而有些事情真的像是注定了的,逃也逃不脱,当我打电话到单位请假时,老崔说:“哦,我正要跟你说,台里近期刚好要派人去上海培训,是广电系统组织的,既然你现在在上海那就不用派别人去了,就你去吧,大概有三个月,好好学习,多保重身体。” “……” 耿墨池得知我要在上海培训三个月,心情大好,瞅着我时罕见地有了笑容。培训的地点在一所大学内,那里有住宿安排,我提出要搬过去住,耿墨池坚决不同意,“我会安排车送你。”他不允许我有一点点的机会离开。 于是我只能跟他同住在公寓,每天他派司机送我去培训,傍晚时再把我接回家,偶尔他会亲自开车接送我,与我在外边一起吃饭,但这样的情况很少,因为他要我亲手做饭给他吃,为这他把保姆都辞了。所以在上海我每天都很忙,既要培训还要伺候这位爷,他这人又挑剔,要让他满意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要以为我们真的就和好如初了,事实上我们在一起时并没有多少交流,他练琴的时候,我多半在做家务,我看电视的时候,他一般在书房忙他自己的事情,只要我不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我们互不干涉,若我未经他允许私自出门,他就会甩脸子给我看。 真的相处下来,我感觉他这两年过得并不轻松,表面是风光,但他从未在我这里赢得胜利,即使当初一脚踹开我,也没有表明他就赢了,两年来我从未主动找过他或给过他只字片语,这让他的自尊心很受挫。现在是多好的机会啊,他必须要彻底地控制我从而挽回受挫的自尊。他无法容许自己失败,尤其是在我身上。可是他对我并没有亲密的举止,他从不进入我的房间,我要进他的卧室也得先敲门。这种感觉很怪,两个人像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房客,心里面憋着气,谁都不想向对方先表示妥协,看似平静的生活其实暗地里各自在较着劲。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留下来照顾他,按理以我的个性我应该会转身就走,可事实上我不仅留了下来,还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不仅每日叮嘱他吃药,还买了烹饪书一心钻研厨艺,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吃完饭会陪他去散步,或者一起去看场话剧、电影什么的,周末还会陪他去健身、打高尔夫,或去郊外钓鱼。 耿墨池偶尔也会带我出席一些私人Party,他不用介绍,在外人看来我们俨然是一对情侣,在舞池中轻舞漫步的时候,他目光温柔,好似深邃的海,可是私底下他从不会用那样的眼光看我。我感觉我跟他收藏的那些雕塑之类的艺术品并无区别,摆在房间的角落里,看得到就够了,他并不会去碰那些东西,他只要我的“存在”。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不免在心里问自己,我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存在”于他身边呢?是因为同情,因为心甘情愿,还是因为我其实也留恋着他的存在?我舍不得离开他? 不管我承不承认,这两年来我即便是恨着他,心心念念地要遗忘他,但其实心心念念遗忘的时候却是在思念着他。两年来,我像只寄生于回忆中的可怜虫,任凭回忆将自己缠成茧也毫无悔意,而思念就像是从心底抽丝一样,隐隐作痛,绵绵不尽,白天向往着夜的黑,夜晚降临时又期盼着天明,没有尽头,无法终止。我实在是受够了这样的折磨。 这么一想,我忽然觉得很悲哀,其实我还是爱着他的,因为爱,所以卑微;因为爱,所以懦弱;因为爱,所以期盼。 因为爱,只是因为爱,所以不忍离开。 可是他未必懂得。 不过总有好消息,这期间我通过阿庆得知星城方面的消息,我们录的那部广播剧大获成功,但让人意外的是,冯客做完这一切后就从电台辞职了,现在在北京某艺术学府进修导演,说是要当真正的导演。老崔并没有强行挽留他,老崔给我打电话询问我培训的情况时说:“我早知道他想走了,以前很舍不得,但后来一想,他还年轻,我没有理由阻碍他的前程。” 有梦想的人真好! 祁树礼偶尔也给我打电话,他不知道我跟耿墨池住一起,几次都说要飞上海来看我。那天晚上他又打电话过来,耿墨池刚好就坐旁边沙发上看一份合同,我支支吾吾闪烁其词的样子引起了他的怀疑,挂掉电话后他问我:“谁打来的?” “哦,一个朋友,星城的。” “男的女的?” 我本来想说女的,但一看他凌厉的眼神,还是老实地说:“男的。” 他盯着我,“还有呢?” “普通朋友而已。” “普通朋友三更半夜的打电话过来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问候下。” 啪的一声,他将合同书甩在茶几上,拉直了两道浓眉,“他是谁?” 刚好那天我的心情也很不好,下午给母亲打电话时被她训了一顿,母亲质问我为什么待在上海不回去,我说是单位派我在这边培训,母亲不信,唠唠叨叨讲了一堆;我心里憋屈着呢,这会儿又被他训,我顿时就毛了,“他是谁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有我的生活,你也有你的生活,我们两年前就已经互不相干,我现在在这里照顾你完全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你是病人。” 他眉心突突地跳,一触即发,“我是病人?” “你干吗这么凶啊,我说错了吗?你别一天到晚板着脸给我看,要不是瑾宜把你说得快要死了的样子,我才不会待在这里给你当用人!” 湖南人的性子就是辣,像我就是典型的湖南人性格,忍耐到了头就开始张牙舞爪,一肚子怨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我的嗓门不经意间已经提高了八度,而且因为职业的关系,还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用人你还给工资吧,我给你干活照顾你,你连声谢谢都没有还整天给我脸色看,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啊,你凭什么对我颐指气使?” “哟,你对我的意见还蛮大的啊。”我一怒,他反倒看戏了,好像很乐见我生气,“有意见就跟我讲,干吗闷在心里呢?我并没有把你当用人使唤,我就是看不惯你装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因为我知道你的底子……喏,你现在就露出本相了,这才是真实的你嘛,我看着心里踏实,不然我老担心你背地里给我捅刀子,或者在我的牛奶里下毒……” 我气坏了,我掏心掏肺地对他好,竟然被他怀疑要下毒? “你真不知好歹。”我咬牙切齿。 他嘴角微微上扬,居然笑了,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但我知道你不会下毒,因为你很爱我,就像我仍然很爱你一样,因为任何女人,都没有你这么有趣。” 这个时候如果我还生气就正中他下怀了,我忽然明白过来,这家伙就是闲得慌,想找乐子呢。我马上镇定下来,揶揄道:“比我有趣的女人多得是,瑾宜不就很有趣吗?” 他朗声大笑,“原来你是在吃醋。” “谁吃醋了,乱讲!” “还说没有,你不就是因为一直拿捏不准我跟瑾宜的关系而耿耿于怀吗?”这家伙笑的样子真的很好看,整张脸都舒展开了,可是说出来的话简直不是人话,“很简单,她是我女朋友。”在我还没有气炸肺前又补充,“以前的。” 我瞪着他,觉得这男人真是很值得下毒,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尝试下。“想不想知道多久以前的?”他起身,闲闲地坐到我身边,搭住我的肩膀,手很不老实地放到我的膝上,笑呵呵的,“初恋,她是我的初恋,你信吗?” 我当然不信,“不会吧,瑾宜很纯洁的女孩子呢,怎么会是你的初恋?” “这是我跟她过去的事情,我不想说太多。倒是你,拜托你别整天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对着我,别人怎么温柔贤淑那是本性,可你压根就不是这样的人。”说着他掐了把我的脸,“我为什么喜欢你,不就是因为你特立独行恣意妄为没心没肺名声败坏吗?你要是弄得跟瑾宜那样,我还要你干吗,不如就跟瑾宜算了,问题是我的口味很重,吃惯了辣的就吃不惯清淡的了……” 我打掉他的手,“你才名声败坏呢!”他这是变着法儿骂我。 “咱俩就不要说‘名声’这两个字了。” 耿墨池的脸凑近我,他身上有好闻的植物的气息,我知道那是他用的乳液的味道,澳洲的一个牌子,清新冷冽,有淡淡的青草香味,让人想起清晨雨后密密的森林,白的雾,湿漉漉地萦绕在林间。我陷在这样的气息里,莫名的有些虚弱无力。我推开他,“为什么不能说啊?” “因为对不住‘名声’这两个字。”他一向刻薄,对自己也如此。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陡然贴上我的唇,我这才发觉上了当…… 我们有多久没有吻过?我们有多久没有相偎相依过?我们曾经用漫长的两年逃离这段感情,到头来还是忍不住要靠近。世上的道路千千万,上天入地,可哪条都隔绝我通向他,到最后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放弃,因为不甘心所以坚持,因为想念所以不顾一切。一个吻,只是一个吻,就让我们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抵抗崩溃瓦解,瞬间沉沦在狂风暴雨般的亲昵中,当他抱我进卧室沉入我身体时,我觉得我在流泪,呜咽着,不能自持。 压抑得太久,所以释放得更彻底,太过极致的快乐让我们战栗,曾经熟悉的身体触感是那么的陌生,我们发疯似的寻找着试探着深入着,疼痛像散落的花瓣,在我们汗泪交织的亲昵中缤纷飞扬,因为失却太久,连疼痛也融入了彼此的骨血,不可分离。 也许爱情的本质就是受伤,太弥足珍贵所以才易碎,我们都那么决然地、毫不珍惜地打碎过原本属于我们的美好,哪怕现在只剩了碎片,我们还是不容许失去。你看着我,我守着你,时光就这么凝固在这醇酒般迷醉的眷恋中。真幸福啊…… “说,你爱不爱我!”他将我狠狠地抵到床头,钳住我的手,恶声恶气地问。 我疼痛不已,泪水肆意而泻,“你这浑蛋!”我死死抓住他的肩背,指甲几乎抠进了他的皮肉,大哭着,“我恨你,我不想爱你,你让我太痛苦……” 他俯下身来抱住我,汗津津地贴着我战栗的身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会让你走开,我明明可以给你幸福,偏偏等这么久……”他喘息着,吻着我的泪水,“我已经等得太久,我等不起了,我不能再放你走,你要好好的待在我身边,一直到我死去。让我记得你的气息,睡到地下去的时候可以准确无误地梦见你,在另一个世界我们又从头开始认识,从陌生到熟悉,然后相爱,再也不分开。” “墨池……” 当生活重新绽放笑颜,失而复得的欣喜常让我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我们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可即使是从前,我们也未曾这么融洽过。当清晨的阳光慢慢地洒进屋顶的玻璃花房中时,我正在给兰花培土,耿墨池在边上喝咖啡看报,兰花的幽香和咖啡的浓香弥漫在空气里,仿佛连花叶间的阳光都变得跳跃了,闪闪烁烁,迷人眼。 我问耿墨池:“你为什么住这么高的楼啊,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住高楼的。”他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报纸,并不看我,半晌才说:“因为可以看见你。” 我蹲在花丛中,像个辛勤的园丁,回头一笑,“你以前没这么煽情的。” “因为我看了《还珠格格》。” 我大笑,“不可能!” “骗你干什么,有段时间我天天看,看到自己想吐了还看。”他说得很认真,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是拿我寻开心。 “为什么?” “因为那个小燕子蛮像你的。” “你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那丫头疯疯癫癫,没头没脑没文化,不像你像谁?” 我嗤之以鼻,“别以为你很有文化似的,居然用《两只老虎》做手机铃声,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还亏你是搞音乐的。” 耿墨池放下报纸,挑眉道:“难道我跟你不是两只老虎吗?” 我愣了下,恍然大悟,笑得花枝乱颤,“没错啊,我们就是两只老虎,可是你从来没怕过我啊,我可是母老虎哦。” 耿墨池不接话,凝视我片刻,忽然问:“对了,你有没有护照?” “护照?有啊,你问这个干吗?” “过阵子我想带你去国外度假,你愿意去吗?” “去哪里?” “巴黎。”他踱到我身边,扯我起来,搂着我的肩膀说,“现在这个季节过去是最美的,我们好好在那边待段时间,你看如何?” “可是我的工作怎么办,我请不到这么长的假呀。” “你怎么老惦记你的工作?是工作重要还是我重要?我不会再让你离开的,一刻都不行!”他又开始蛮横不讲理了。 “那我考虑下吧。”我摸清了他的底子,争执的时候尽可能不跟他较劲。 他还是显得有些不耐烦,“不用考虑了,你赶紧把户口本和护照拿来,快到国庆了,出国旅游的人很多,办签证很麻烦的。” 国庆节过后不久就是中秋节,耿墨池带我到外面吃饭,不过并没有去餐厅或酒楼,而是载着我驶入一条陌生的林荫道,整条路清静幽雅,有很宽的人行道和很粗大的行道树。 “这是哪儿?”我张望着问。 “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家里的一处老房子。”说着他已将车停到了一处威严肃穆的褚红色镂花铁门前。“我母亲从国外回来了,她想见你。”他帮我打开车门时说。 我一下车就看到铁门边的墙上挂着块精致的木牌,上面刻着“墨园”两个字。房子是那种旧时代典型的尖顶小洋房,有三层,红色的外墙,屋顶上还有个烟囱,窗户也是圆拱形的,二楼和三楼都有褚红色半圆形镂花铁栏阳台,或红或白的菊花开满阳台,一进院子就闻到了阵阵清香。 坦白讲这次耿墨池带我见他的母亲更是让我感到非常意外,按传统的说法就是见家长了,我既兴奋又紧张,责怪耿墨池应该早告诉我,结果他说,“算了吧,我受不了你太正经。” “起码我可以换件得体的衣服,化点儿淡妆吧,这也算是对伯母的尊重啊。” 耿墨池鄙夷地瞥了眼我,“我宁愿看兔子也不愿意看熊猫!” 说起这事我就难堪得要死,上次耿墨池带我去参加他圈内一个朋友的生日晚宴,他是从工作室直接去的,然后派司机来接我,电话里特意交代我要把自己收拾下,于是我就赶时髦化了个烟熏妆去赴会,可是我化妆的技巧实在太烂,一进场就引来那些人的哄笑,原来我的烟熏妆晕开后成了活脱脱的熊猫。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耿墨池当时看着我的那样子,恨不得拍死我。 出门前他又说起这事,我嘀咕道:“熊猫是国宝好不好。” 他对着我的后脑勺就是一下,“就你,活宝还差不多!” 进了门,耿墨池的母亲在客厅中已等候多时。我瞪着沙发上那个端坐的美妇人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那就是他的母亲?怎么那么年轻,看上去四十岁还不到呢! 她穿了件裁剪得体的白色连身裙,外面罩了件粉紫色羊毛开衫,高雅端庄的气质显露无遗。她并没有留中年妇女惯有的短发,而是一头乌黑的卷发顺着肩膀垂至胸前,尤其那张脸,肤白如雪,眉眼如画,淡紫色口红跟她身上那件同色毛衫配得天衣无缝。她姿态优雅地端坐在沙发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呆若木鸡的我,朝我点点头,示意我坐到她对面。 我局促地坐下,紧张得头都不敢抬。耿墨池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我偷偷看他们母子,那种优雅和高贵显然是与生俱来的,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我庆幸自己没有化妆,不然会更加不自在。这时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用人从客厅的一侧走出来,一路碎步,轻手轻脚地来到沙发边给我和耿墨池上茶,“小姐,请喝茶。” 我点点头,连谢谢也没说,端起茶就要喝。 “很烫,等会儿。”耿墨池冷不丁在旁边提醒道。他不说还好,一说就吓我一跳,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烫得我差点儿把杯子摔地上。 “你看你,就是这么毛手毛脚……”耿墨池责怪道。 “没烫着吧?”耿母忙站了起来,走过来拉起我的手看,“还好,不是很要紧。”说着又吩咐老用人,“刘妈,快拿冷毛巾来。” 我感激地看着她,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母性的光环和那香气相得益彰,让人从心底被软化。 “你年纪不大吧?”耿母笑着问,坐到了我身边,慈爱地抚摸了一下我乱糟糟的头发。 “我……二十八了。”我还是很紧张,说话也不利索。 耿母笑了起来,“在国外,没有哪个女孩子会主动说出自己的年龄呢。” “妈,她就这个样子,你别见笑。”耿墨池扫我一眼,很无奈的样子,好像我很丢他的脸。 “怎么会呢,我很喜欢,她一进来我就很喜欢,”耿母仔细地打量我,忽然像发现什么奇珍异宝似的说,“墨池啊,你不觉得你的这个女朋友很像安妮吗,不是长得像,是这气质像……” “安妮是谁?”我好奇地问。 “哦,是我女儿,墨池的妹妹。”耿母解释道,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 晚饭的时候,耿母还是一直在打量我,仍然是笑意盈盈。 “我现在明白了,墨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耿母忽然说。 “为什么?” “他自己心里清楚。”耿母把目光转向耿墨池,眼底忽然流露出一种我看不懂的忧伤和怜爱。我也看着他,不知道他心里清楚什么,事实上他心里想什么我又什么时候明白过? “妈,别乱说。”耿墨池面露不快,从容不迫地吃着盘中的食物,根本不正眼看我。他在掩饰着什么,我感觉得到。 吃过晚饭,耿母拉我到她的房间说话。她的房间有着跟她身上一样好闻的味道,房间里纤尘不染,白色地毯,白色落地纱帘,梳妆台上的古董花瓶里插着新鲜的菊花,是我最喜欢的菊花香。 “你跟墨池认识多久了?”耿母牵我坐到床边问。 我想了想,说:“三年吧。” 耿母叹口气,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这么多年了,我从没见过他对一个女人像对你这么认真过,就是叶莎,也抵不上你一半啊。” 我没吭声,等着她继续说。 “墨池这孩子脾气很倔,也很傲气,跟他去世的父亲一样。所以他从小就很孤僻,待人处事都很独断,不喜欢听从别人的意志,在感情上也是这样,一旦认准一个人就怎么也放不下。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了解他,两年前我就从他嘴里听说了你,当时也没太在意,后来他没再提起过我也就把这事给忘了,但他的情绪一直很不好,整个人郁郁寡欢,身体也弄得很差……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去新西兰看我,偶然一次在他的枕头下看见了你的照片,我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他是因为你才变得心事重重。他放不下你,一直把你的照片带在身边,而跟他共同生活过六年的太太的照片他却从来没带过。我忽然就明白你在他心里的分量……” 我低下头,泪水雾一样地罩住了我的眼珠。 “我对你很好奇,一直在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让他那么魂牵梦绕,今天见了你之后,我就真的明白了我儿子心里的那份感情。”耿母说到这儿眼眶变得湿润起来,那双虽不再年轻但仍然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令人心碎的忧伤,“墨池从小就不是很开心,可能是没有父亲的缘故,他跟周围的人一直都格格不入。他把他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在钢琴里,小时候教他弹钢琴原本是想让他有所寄托,排遣一下寂寞,可是事与愿违,钢琴弹得再好荣誉获得再多他还是不开心,跟叶莎结婚的几年里,我也很少见他真正地愉悦过。作为一个母亲,我毕生的愿望并不是期望他成为一个多么伟大的音乐家,而是希望他真诚快乐地生活,别像我,一辈子生活在忧郁里……” “您为什么忧郁呢?”我忽然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 “一言难尽啊,我们上辈人的事,你们这一代人是不会了解的。”耿母看着我直摇头,母亲一样地抚着我的头发说,“答应我,考儿,留在墨池身边吧,我看出来了,只有你才能让他真正的快乐。也许他的脾气不那么好相处,但他的心里有你啊……可能你觉得我很自私,为了儿子不顾别人的感受,可我是一个母亲,一个很无助的母亲,很多事情你都不了解,他对我有多重要……” 回到卧室的时候,耿墨池正靠在床头看书,柔和的灯光让他的脸显出异样的安详和温柔。我猫儿似的趴在他怀里,靠着他说:“墨池,你为什么会带我来见你妈妈呀?” “你说呢?”他没抬头,眼睛盯着书本。 “这次我没给你丢脸吧?” “你都是没脸的人,哪有脸丢。” “讨厌!”我掐他。他捉住我的手,放下书,看着我说:“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我们都应该真正融入彼此的生活,两个人真的要相守,不是单纯的住一起做做爱这么简单。以前我没有考虑到这点,总觉得恋爱就是两个人在一起,与世隔绝,不被外界打搅,现在我明白爱情是建立在生活的基础上的,脱离了生活的爱情很不靠谱,所以我希望你能尽快地融入我的生活,不仅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也希望是我家庭的一分子。” “那好,我也带你见我的家人,只是……”我有些为难地瞅着他,“我爸妈都没什么文化,像你这样的文化人我不知道他们接不接受,你可要有心理准备。”事实上,我妈一直很忌讳我跟耿墨池扯在一起,一听说我来了上海就很紧张,隔三岔五地打电话试探,让我烦不胜烦。 耿墨池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他抚弄着我乱蓬蓬的长发,欲言又止:“我不是一个太招人喜欢的女婿,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讨好人。但是……好吧,我会尝试着去接触你的家人,不过现在不行,以后……” “干吗要到以后啊,我培训完了你就跟我回湖南见我爸妈,如何?” 耿墨池颇不自信,“我怕被你爸妈扫地出门。” “咦,你还有自知之明啊?” “因为我把他们的女儿拐走,他们肯定会记恨我。” “那你说,你打算把我拐哪儿去?” “问题是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呢?” “愿意,去哪儿都愿意,只要别离家太远,其实待在上海就很好,回湖南很方便。当然最好是我们回湖南定居,不过……我知道这没可能啦,你的事业和生活圈子都在这边,我得迁就你才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你说是不是?” 他一下就怒了,“谁是鸡狗啊?” “我,我是打个比方。” “我拍死你!”耿墨池一把将我拽入被子里,裹住我就吻了下来,一边吻一边褪去我的睡衣。他的手心滚烫,抚过我身体时仿佛着了火,我瞬即变得燃烧起来,含混不清地咕哝着:“墨池,不管你是鸡还是狗,我一样爱你,我很爱你……” “你再说一遍试试,我掐死你。”他咬着我的耳垂,恨不得把我整个耳朵咬下来。我一燃烧就胡言乱语,但意识还是清醒的,本能地迎合着他,喘着气,“你刚才说要我成为你家庭的一分子,你是想跟我求婚吗?” “想得美,我求你?你求我还差不多。”他死不认账。 “那你给我滚开。” “做完了再滚。” 半夜醒来,枕边空空的,我爬起来找耿墨池。 房子里很黑,我光着脚走在柔软的地毯上,出了卧室,感觉楼下开着灯,但我没有下楼,耿墨池跟他的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话,我不想贸然打扰。 “你真这么打算啊?”耿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我真怕她又成为第二个叶莎,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孩子很可怜,很孤独,很像小时候的安妮,让人忍不住想温暖她。” “所以我才要带着她,到哪儿都带着,不会再让她离开我半步。”耿墨池在抽烟,红色烟头在黑暗的角落里忽明忽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感觉到他的心在割裂,“其实我比她更孤独,妈你知道的,从小我就跟周围的人合不来,按理我什么都不缺,却总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没有什么东西属于自己……后来遇到她,觉得终于可以拥有一份真情实意的爱,我是真的想把握住她拥有她,只要她能属于我,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墨池!”耿母声音发颤,“你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不是要我的命吗!” 耿墨池没理会母亲,继续说:“所以我要带她去法国,一辈子不再回来,不给她任何的机会离开我,直到我死去……我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没有什么要求了,就想在生命最脆弱的时刻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有她送我上路,我会很安心。”耿墨池手中的烟头越来越暗,随时都会熄灭,犹如他对自己的希望,“也许我这样做很残忍,可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离开这个世界后,我会还她自由,但在这之前,她必须在我身边。” “可她不愿意怎么办?” “不愿意也得愿意,就是拿麻袋捆也要把她捆到巴黎去。” “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做不妥,她父母知道了怎么办,你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 “暂时管不了这么多了,以后再向她父母解释吧,如果我能活得久一点的话。总之我死了,她才能自由……” 第6章 三年的等待,所谓的旧情复燃竟是这般的不堪,纵使小心翼翼,那样支离破碎的过往仍然像尖利的玻璃碎渣横在我们之间。 我逃回了星城!在耿墨池陪他母亲去医院看病的时候,我趁人不备逃出了那栋小楼,打车直奔机场,用身上不多的钱买了张去星城的机票。一回到阔别数月的家,我高度紧张的情绪终于崩溃,抱着米兰哭得稀里哗啦,把她那套价格不菲的宝姿洋装蹭得全是鼻涕眼泪。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人不人鬼不鬼,”米兰一点儿也不同情我,啧啧直摇头,“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白考儿!” 一听这话我哭得更伤心了,想想这些年的混乱无常,说不清过去看不到未来,我真恨我自己,为了一个耿墨池,把自己搞得如此落魄灰暗。 “哭什么哭,你以为全世界就你凄惨啊?樱之比你更凄惨!”米兰的脾气不知怎么变得很坏。 我马上止住哭泣,“樱之怎么了?” “离婚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什……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前天。” “我走之前都好好的,怎么说离就离了呢?” “什么叫好好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千山搭上那个女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樱之她现在……” “搬回娘家住了。” “旦旦呢?” “判给了张千山。” “那怎么可以?”我叫起来,“旦旦可是樱之的命根子。” “那有什么办法,樱之的单位几年前就被买断了,没有抚养能力,孩子当然只能判给张千山,”米兰愤愤不平,又很难过,“房子、大部分存款也都给了他,樱之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说着她抬眼看我,略带嘲讽地说:“现在你还觉得你凄惨吗?” 培训还没结束我就跑回来了,我对台里的解释是身体不适,要回来看病。事实上我并没有说谎,我的确是身体不适,整日恶心反胃,昏昏欲睡。我开始以为是着凉了,于是去医院挂了个号,当看到那张化验单时,我眼前一抹黑。 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想哭又哭不出来,肚子里明明是空的,却什么也吃不下。外面狂风呼啸,我缩在家里不敢出门,偏在这时候接到母亲的电话,说要来星城看我。母亲在星城住了三天,我知道她是专程来看我的(我不敢回去见她),无论她如何盘根问底,我就是死不认账,最后送她回去的时候在火车站她还在问:“你是不是又和那个姓耿的男人在一起?” “哪有的事,我跟他已经分手两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又在糊弄我!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不是跟他鬼混,怎么会弄成这样?”母亲早就心知肚明。 “妈,我……真的没有……” “你还想骗我,你这几天老是在吐。” “我胃受凉了。” 母亲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我。站台上的风很大,白发翻飞的母亲那么无助地看着我,恨铁不成钢的悲伤让她暗黄的脸更显苍老。 母亲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上了车,连头都没回。火车缓缓地在我面前驶过,我奔跑着搜寻车窗里母亲悲伤的面容,可是看不到——她在躲着我,是我伤了她的心!最后我只好独自伫立在站台凄冷的寒风中,掩面痛哭。那一刻,我从没这么觉得自己亏欠父母过,从没觉得过! “你的子宫壁本来就很薄,又做过一次手术,如果再做,恐怕以后很难再怀上,就是怀上了也保不住。”这是那天医生给我的忠告。 妈妈,我怎能将这件事告诉你?!我开不了口!所以我才不敢回家,我知道只要一回家,你就会知道一切。我不想让你再为我操心,因为你已经为我操了半辈子的心。可是现在你还是知道了,我可怜的妈妈,生了这么个不孝的女儿,想必你已经绝望了,连我自己都绝望了,还有什么理由让别人给予我希望? 走出车站的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这应该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星城火车站广场那座标志性的老钟沉闷地叩响灰暗的天空,我仰望苍穹,头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也是一片混乱和苍白,刺骨的寒风卷着雪花让我辨不清前面的方向。事实上,我又什么时候看清过人生的方向,我走路从不看方向,跌得鼻青脸肿都不吸取教训,现在好了,跌进万丈深渊了。 晚上,我意外地接到瑾宜打来的电话,“考儿,你怎么突然回星城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年底了,单位很忙,就先回来了。”我只字不提耿墨池。瑾宜想必什么都知道,抑或她就是在耿墨池的授意下专门打电话来试探的,所以言谈中我很戒备,瑾宜不会听不出来,嘱咐我多注意身体就挂了电话。可是片刻后,瑾宜又发来短信:“对不起,是墨池要我打电话过来问你情况的。他说他很抱歉,希望你保重。” 我猜就是这样。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回了条短信:瑾宜,麻烦转告他,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他,也不想听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谢谢! …… 这事我也不敢告诉米兰,让她知道了,不晓得会把我骂成什么样。我强打精神照常上班,可是很明显,我无法集中精力,做节目的时候老是出错。好在老崔并没有责怪我什么,只是关心地要我多注意身体,如果实在撑不住就回家继续休息一阵子再回来上班。但我不敢回家,白天米兰去上班的时候,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会让我感到无端的恐惧,我很怕自己会疯掉。到了晚上,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失眠的恶疾这次来势更加凶猛,比在上海时的情况还严重,加上强烈的妊娠反应,我面色萎黄,迅速地消瘦下去。难怪母亲察觉出我在撒谎。 米兰是个人精,也很快察觉出了什么,我也只得对她搪塞说最近胃病犯了,很难受。米兰半信半疑,却也没再深究,她现在很忙,一天到晚兴冲冲的,根本无暇顾及我快崩溃的情绪。我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但肯定不是在忙工作。 我的猜测没有错,她还在攻克祁树礼的城堡,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势头。可是好像进展不大,虽然她把祁树礼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但这位祁先生还是没有给她任何机会,我感觉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没有明确地拒绝她,这让我夹在中间很尴尬。 那天下班回到家,我跟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忽然问:“你说,祁树礼这个人很难对付是吧?”“干吗问这个?”“我今天碰到他了,”米兰眼睛空洞地盯着屏幕,神情好像有点沮丧,“我跟他打招呼,他好像爱理不理的。” “我说过要你别太认真的。”我给她泼冷水。 我已经不止一次给米兰泼冷水,虽然是我把祁树礼介绍给她的,但当时我只说是“介绍”认识,并没有表明是要她跟他发展男女关系,而且她自己也应该知道,以祁树礼的实力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呢?他会看上一个虽然有几分姿色但也仅仅只是有几分姿色的小记者?我见过祁树礼的几个女下属,一个比一个高贵优雅……说实话,我很替米兰捏把汗。 可是米兰不甘心,她虽然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她的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交战,放弃还是继续对她而言只是一念之间,就像天堂和地狱,往往也只有一步之遥。 电话响了,正是祁树礼打来的,说他最近要回美国一趟,临走前想约我见个面,“很想看看那个湖,你能陪我去吗?”他问得很小心,生怕我受伤似的。这反而让我没法拒绝(他总是这样,在发出邀请前就切断了你回绝的路),所以我只好答应。 “明天我接你一起去。”他有些意外的欣喜。 我连忙推辞,“不,我自己去就行了。” “他约你做什么?”米兰知道祁树礼约我有些不悦。 “他说想看那个湖,要我陪他去。” “想看为什么不自己去看呢?”米兰的脸色很阴沉。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拉下脸。 “没什么意思,”米兰别过脸,阴阳怪气地说,“你小心点儿就是,这个人很厉害,别到时候被人家盯住了想甩都甩不掉,他可不是耿墨池那么好对付的。” “他好不好对付我好像比你更清楚,这话应该是我来提醒你吧?” “你……”米兰瞪着我气得说不出话。她蹭的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往卧室冲,重重地摔上门。“别高兴太早,谁先死在他手里还不一定呢!”我听见她在里面喊,声音很刺耳。 我又是一夜没睡。半夜的时候,下起了大雪,我看着窗外漫天雪花心底一片悲凉。米兰说得对,谁先死还真不一定,至于死在谁手里那倒是其次,对我而言,死在耿墨池手里的可能性比较大,祁树礼,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让我死。 早上我起来的时候米兰也起来了,我出门时米兰冷冷地甩给我一句话:“过两天我就搬回去住,这阵子打扰你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本想说句挽留的话,但我说了句“随你吧”就出了门。一出门我就后悔昨晚把话说得那么刺,可我死要面子,心想等过些日子大家都平静了再去跟她解释,请她吃顿饭,这么多年来每有矛盾我都是这么摆平的。十几年的友情呢,岂是一个祁树礼就能破坏的,对此我很有信心。 因为下雪,火车晚点,等我赶到湖边的时候,祁树礼和他的车已在风雪中僵成了一道风景。他就靠在车前,穿了件黑色呢大衣,戴着墨镜,心事重重地望着平静的湖水抽烟。我注意到他脚下起码不下十个烟头,“对不起,火车晚点,我来晚了!”我看着满地的烟头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看着我,墨镜下的脸莫名地透着忧伤,“没关系,你能冒雪来这儿我已经很感激了。” 雪依然在下,湖边一片安详,没有行人,没有喧哗,只有平静的湖水宽容地接纳着从天而降的漫天雪花,那些雪花轻盈地落下,坠入湖中瞬间即逝。湖面腾起一层白雾,弥漫着,将湖边的树温柔地包围。那些寂静的树迎风而立,白雪皑皑的树枝在风中轻摆,好像在召唤湖中沉睡的幽灵……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别的,我不能控制地颤抖。 “你很冷吗?对不起,选这么个天约你出来。” “没事,下雪天来湖边,很美啊。” “是啊,很美的湖!”他的目光又看向湖面,突然问了句,“真的是这个湖吗?怎么偏偏是这个湖?”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今天来这儿吗?” “为什么?” “今天是他的生日。” 我僵住,祁树杰的生日?我居然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不止是他的生日,连他这个人我都很少想起了,我的心里梦里全是另一个男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庆幸成功地忘掉过去呢,还是应该对这么快就忘掉有过四年婚姻生活的丈夫而感到惭愧。 “宿命,真的是宿命,我没想到他会选择这里,他肯定是记得的,他记得小时候我们在湖边玩耍……”祁树礼并没有责怪我忘了他弟弟的生日,自顾自地说,“那时候他真是个孩子,整天追在我屁股后面跑,他在追,小静也在追,我们一起跑,跑累了就下湖摸鱼。夏天的时候,我们最喜欢下湖,他胆子小,想游到深处去又不敢,小静的胆子都比他大,老是要我把她从深水里拖回来……有一次,小静就跟他打赌,说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游到湖中间去的。他不甘被嘲讽,真的游了过去,可是还没到湖中间他就突然抽筋,沉了下去,是我把他救上来拖回岸边的。小静吓坏了,我也吓坏了,他却看着我们嘿嘿直笑。爸妈知道这事后狠狠地揍了我们一顿,从此禁止我们下湖。他对我是感激的,不止一次地说,‘哥,我欠你一条命’……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会把自己的命留在这湖里。臭小子,他应该知道那命不是他的,是我的,他要结束为什么不先问问我肯不肯,他应该跟我打个招呼的!臭小子!” “小静是谁?”我忽然问。结婚四年,我从未听祁树杰提过这个人。 “小静?是我们的妹妹!”他背对着我答。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也不能算是妹妹吧,因为她和我们并无血缘关系,是我父母收养的,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才五岁,阿杰九岁……” 我立即变得激动起来,祁树杰,我真庆幸忘了他,我是他结婚四年的妻子,他却从未对我提起过他们家还收养过一个女孩子,他为什么瞒着我?凭直觉我都想象得到这个女孩给他的人生带来过异样的影响,否则他不会对我只字不提,而祁树礼却以为我知道这一切,满怀深情地跟我叙起旧来。我克制着没出声,竖起耳朵听。 祁树礼说,他们三兄妹曾在一起度过很愉快的童年,渐渐地,祁树杰长大些的时候,对那个小静开始有了想法,总是第一时间站出来保护她……后来祁父病了,去世的时候祁树礼还上初中,祁家的生活立即陷入困境,祁母没有工作,累死累活的也养不起三个上学的孩子。祁树礼很懂事,瞒着家人退学去做工赚钱。他一直不敢回家,怕母亲伤心,直到一年后他才拿着血汗钱回了家,要给弟弟交学费,还要给小静买她最喜欢又一直买不起的电子琴。他高兴地回到家却发现一切已物是人非,什么都变了,小静不在了,她被祁母偷偷送了人,连祁树杰都不知道!祁树礼疯了似的跑出了家门,从此再也没回去。他打听到小静被收养她的人家带到了国外,至于是哪个国家却无从知道,他不管,拼命地赚钱,想要出国去找小静…… “我终于找到了一条出国的捷径,当船员!”祁树礼还是背对着我,完全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越说越难以自控,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了,“我义无反顾地跟着我不认识的人上了一条装满中国劳工的外国船,阿杰来送我,他抱着我哭,我也哭,船开了,我都还在哭……我清楚地记得阿杰那天穿了件灰色的夹克,他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小时候追在我屁股后面跑的那个毛头小子。我问他,万一我们都找不到小静怎么办,他又哭了起来,他说如果真找不到,他就一辈子不结婚。他说得很认真,我知道他说的是心里话,因为我知道他一直就想娶小静……” “找到小静了吗?”我看着他问。 “如果找到了,你还会是他的太太吗?” 我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祁树礼转过脸,深邃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他的头顶和身上已落满雪花,站在我面前像尊雕像,“你很像她,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像,不是长得像,而是感觉像……你应该就是阿杰心中的小静,所以他应该很爱你,你们应该生活得很幸福……” “是吗?”我打断他,理智回来了,“那我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苦衷?”我冷笑。 不愧是亲兄弟,任何时候都忘不了维护自己的弟弟。 我算什么?一个替代品?被忠诚的丈夫蒙蔽了四年的傻瓜?我顿时变得激动起来,心里的伤口又生生地被撕裂了,咄咄逼人地看着祁树礼,“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他啊,给了我如此忠诚的婚姻,让我幸福地做了几年他梦想中的妻子!” “考儿……” “我还应该感谢你才对吧,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荡气回肠的亲情和爱情,让我明白我这个天下头号大傻瓜做了四年的替代品居然还浑然不觉,让我血淋淋地看到,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美丽的欺骗,人性如此卑劣,都只顾保护自己的心灵不受践踏,隐瞒自己认为最应该隐瞒的真相,别人的心,别人的自尊,别人的感情通通都可以踩在脚下踏成烂泥!什么婚姻,什么责任,什么一生一世,通通一文不值!荒唐!可笑!无稽……” “你太激动了!考儿!”祁树礼的冷静也到了头。 “我不能不激动,聆听这么一个动人的故事,知道这么一个荒唐的真相,我做不到无动于衷,更做不到一笑而过,我没那么潇洒,我的心是肉做的,不是铜墙铁壁!如果你是我,你同样做不到,我不相信你被一个看上去很美的故事蒙蔽了四年还会心存宽恕!现在要我来宽恕他,假装一切都未曾发生过,解救他的灵魂,那谁来解救我啊?他可以一了百了,我也想啊!他可以自持高尚的情操、美丽的心灵上天堂,那我就活该下地狱吗?我是活该的吗?” “考儿!” “别叫我!我不想听到你们祁家的任何一个人这么叫我!” “那你是不是要我把他从水里揪起来,揍他一顿,鞭打他,痛骂他?”祁树礼也火了,指着湖水冲我吼,“他已经不在了!他的命就在这湖里!无论你怎么咒骂他通通都听不到,如果他听得到,我现在就可以下去叫他上来,让你发泄你的愤怒,你的委屈,你的绝望,你的恨,你的……” 后面的话我没有再听,因为我直接奔湖而去。 “考儿!”祁树礼叫起来,从后面追上来拽住我,“考儿你别这样……” “放开我!让我去死,他们死得,我也死得!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凭什么要我原谅他,我就不原谅,他死了都还藏着秘密我凭什么原谅他……”我彻底失控,又哭又叫。祁树礼抱住我试图将我拖离岸边,结果脚下一滑,两人一起摔在雪地上。他将我抱得紧紧的,挣扎着蹲坐在地上,依然不肯松手,“对不起,考儿,我以为你知道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该告诉你这些,我只顾自己倾诉,忽略了你的感觉。考儿,我不是存心的,相信我,我没想过要伤害你。” 我在他的怀中号啕大哭…… “对不起,考儿。”祁树礼浑身都是雪,头发上都是。他将我的头埋在他胸前,抚摸着我的头发,“可怜的考儿,你的痛苦我不会没有感受,因为你面前的这个人处境并不比你好多少,想想看,这个人在国外奋斗了那么多年,千辛万苦地回来,却已物是人非,最亲爱的弟弟不在了,父亲不在了,小妹也杳无音信,唯一的亲人是他的母亲,可是他看着他母亲除了恨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感情,但他还得面对他母亲,因为那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他无法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他的处境比你更艰难,更痛苦!” 他见我没有再挣扎,又说:“我们无法改变什么,或者挽回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我们如何抱怨,或者痛断肝肠,失去的终归已经失去,他是我的弟弟,你的丈夫,我们都爱过他,他也曾给过我们爱,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考儿,原谅一个已经不在的人,对你真的那么难吗?原谅他其实也是给自己一条生路,解脱自己,也释放自己吧,要知道,困住你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你自己……” 我垂下眼帘,渐渐止住了哭泣。一直到我终于变得平静,祁树礼才拉我起来,拂拂我额头的乱发,拍拍我肩头的雪,又帮我束紧围巾,按着我的肩膀说:“考儿,看着我,看着我脸上的皱纹和正在冒出来的白头发,我所经历的绝不是你这个年纪可以想象的,而等你到了我这年纪,你再回头看你走过的路,你会发现一切不过如此。亲情也好,爱情也好,属于你的永远都不会丢失,不属于你的怎么强求也强求不来。爱或者恨,最终受折磨的是自己,你明白吗?一辈子就这么短短几十年,我们为什么不能向前看,而老是纠缠于过去的爱或恨呢?” 我低下头,尽管仍在抽噎,但我不得不承认,祁树礼句句都说到了要害上。 祁树礼叹口气,牵着我走向他的车,边走边说:“不要再想那些事了,好好过,我希望你过得幸福快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己折磨自己。”他帮我打开车门,将我送入车内,“我这次回美国有很多事要处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做得到吗?” 我没回答他,目光落在一棵落叶松下。树下直愣愣地站着一个人。他穿了件咖啡色短大衣,系着米色围巾,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树下,想必站的时间不短,头上和肩上已落满雪花。 我瞪着他,他也瞪着我,我们的距离不到二十米。 “是你的朋友吗?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不用,开车吧!” “OK!”祁树礼关上车门。 车子缓缓地从湖边驶过,从那人的面前驶过。漫天的雪花还在飞舞,我看着他的身影在车窗外徐徐往后倒,就像倒一盘录影带。我疲惫地闭上眼,脑子里又是一片混乱。 耿墨池,我说了我不想再见你的。 回到家已是傍晚,米兰正在梳妆打扮,看样子又有约会。这就是她的风格,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影响不了她约会的心情。她曾说过,一个女人有没有价值很重要的一个标志就是有没有约会,照她的说法,我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因为自从祁树杰去世,我极少被人约过。祁树礼倒是经常约我,但我甚少应约。我看着描眉画眼的米兰,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我们的友情就这么不堪一击?只为了一个祁树礼? “我明天就搬走。”米兰边化妆边跟我说。 “你要搬就搬吧,随你。”我还是那句话,心里却很痛。 米兰冷冷地扫我一眼,开始涂口红,“不好意思,打扰你这么久。” “没关系,大家都是朋友。”我也冷冷地说。 “是,我们是朋友!”米兰语气很冲,涂完口红又开始涂指甲油。刺鼻的味道立即让我的胃一阵翻腾,我跳起来就往卫生间冲。等我出来的时候,米兰的妆已经化好,光艳照人地坐在沙发上打量着我,“你最近好像老是吐哦。” “胃不太舒服,可能是受寒了吧。”我心虚,不敢看她。 “是吗?那你得多注意了。”米兰起身朝门口走去,样子像是心知肚明,临出门又甩下一句话,“有麻烦最好尽快解决,别到时候小麻烦弄成大麻烦。” 毫无疑问,她已经猜到了,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她呢?猜到了就猜到了吧,只要那浑蛋不知道,我想我还是有能力解决好这件事的。这是我第二次怀孕,第一次是因为跟祁母怄气,我自作主张把孩子做了,祁树杰为此恨了我很久,也许现在躺在坟墓里还在恨我,怪我没给他留个后,可是很奇怪,我居然一点儿也不后悔,真的,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这次呢,我却意外地有些迟疑,其实很好解决的,往手术台上一躺就可以了,可是我却在迟疑…… 电话响了。这个时候会有谁来电话?我迟疑着抓过电话,还没开口,阿庆就在电话那边呱呱叫:“妹子呃,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耿墨池要来湖南演出啦!” “……” 第二天上班,我打电话给瑾宜,“你没把我的话转告给他吗?”瑾宜说:“转告了啊。”“转告了他们怎么还跑过来,我说了不想见他的!”“我问过他,他说去星城演出的计划去年就排好了的。考儿,你别生气,或许真是工作上的安排……” 鬼才信是工作安排!我觉得他真是自私透顶,竟然想到要忽悠我去法国,他从来不问问,我愿不愿意。我的家人,我的生活都在国内,我跟他跑去法国干什么?他疯了,真是疯了,对付这样一个疯得没道理的人,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他,我就不信他还真能拿绳子把我捆了去。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两天后,当老崔把我叫到办公室,要我去请耿墨池来台里做节目时,我就像当头挨了一棒,好半天没回过神。 老崔话还是说得很委婉的,措辞一丝不苟,“耿墨池是时下乐坛举足轻重的人物,此次他来湖南演出,官方都很重视,因为他也算得上是半个湖南人嘛,他母亲就是湖南人。所以他还没来,这边的媒体就开始动了,都在抢他的专访,报纸、杂志、电视台等等,这些强势媒体我们是竞争不过的,问题是我们友台也在争,我想来想去,觉得由你出面谈这事是最合适的,因为你本身就主持一档音乐节目,在音乐方面跟耿墨池绝对是有共同语言的,而且在我们台里,你也是最有亲和力的,你拿不下来别人就更拿不下来了。” 不愧是老崔啊,他只字未提我跟耿墨池相识这件事,他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就阿庆那张大嘴巴,没直接拿到节目里去播就算好的了。都说姜是老的辣,在老谋深算的老崔面前,我这只洞庭湖边毛都没长全的小麻雀能玩得过他? “我知道,这件事有一定的难度,因为我听说耿墨池这个人不喜欢跟媒体打交道,他一直很低调,除了演出,很少公开露面。但我们不能因为人家不好打交道就不去打交道吧,工作总是人做通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考儿,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不得不承认,老崔做思想工作是很有一套的,通常是先讲明事情的重要性,然后摆出困难,最后给予鼓励,让你找不到半点儿推托的理由。 我耷拉着脑袋,只能自认倒霉了。 下班后,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繁华的街头,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去找五一广场天桥下的胡瞎子算一卦了,最近这么背,到底是冲了哪路神仙…… 正胡思乱想着,樱之打电话过来,约我在阿波罗见面,说是有事要问我。见了面,她开门见山地问我跟米兰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正乱着呢,只说没什么事,她就是想自己搬回去住。“我看没那么简单,”樱之说,“你们俩我都了解,死性子,准是又闹别扭了。” 我叹口气,不想多说什么。 “都这么多年了,知根知底的,岁数也不小了,别跟个小孩似的三天两头就闹。”樱之提了一大袋零食和玩具,挽着我的胳膊边走边说,“总得有个什么事吧,你就不能跟我说实话?”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反问。 “还不是米兰昨晚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要搬回去住,要我给她做个伴……她还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我听不明白,问她,又不肯说……” “她说什么?” “说……哎呀,我记不得了,反正是一堆的话,”樱之显然不想把那些话告诉我,直摇头,“米兰看上去挺快活,其实呀未必,她这人城府深,让人捉摸不透。” 我没吭声,心想她如果那么容易让人捉摸透就不是米兰了。“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我看着樱之满袋的东西问,试图岔开话题。 “还不是去看旦旦。”樱之低声道。 “旦旦现在怎么样?” “别提了,我都去看了四五次了,每次都见不到人,他们家的人不让我看。”樱之说着眼眶就红了,“为了不让我看到孩子,他们连幼儿园都不让他上了,天天关在家里,听周围邻居说,他们打算把旦旦弄到乡下去……” “凭什么?是张千山对不住你啊,他反倒不让你看孩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我一听就来了气,张千山也欺人太甚了。 “唉,你不懂,很多事情你都不懂。”樱之说到关键处就连连摆手,不想再说下去,“都是前世的冤孽,活该我受惩罚。” “可是……”我正想问个明白,手机响了,是祁树礼打来的,他说明天就要回美国了,想请我吃晚饭。我本来想拒绝,可他把话说得很诚恳很委婉,发出邀请前就把我回绝的路给堵死了,而且堵得不动声色。我真的觉得这个男人很厉害,这么厉害的一个男人,十个米兰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这时我忽然心里一动,连忙给米兰打了个电话,说祁总裁要回美国,请咱俩吃饭,问她去不去…… 我真是意外啊,祁树礼居然把地点选在了“邂逅”餐厅,这是我跟耿墨池第一次用餐的地方,祁树礼看中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天意,而当我在餐厅遇见同在用餐的耿墨池和他的助手小林时,这就真的是天意了。 五个男女最后诡异地坐在了一张桌子上,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米兰跟我坐在一起,我身边坐着祁树礼,耿墨池坐祁树礼对面,助手小林坐他身边。这布局就像一盘棋,各有各的目标,各有各的对手,未来一场血泪纵横的生死较量这时候已经初现端倪。 “你怎么还是一个人呢?怎么不成个家?”我问祁树礼,没话找话。 “原因很多,一言难尽啊。”祁树礼回答得很有分寸。 “是没时间吗?”米兰优雅地支着下巴看着他,笑靥如花,电波频频,“好像没成家的最好理由就是没时间,我很多朋友都是这样的呢。” 米兰今晚化了个很亮的妆,银色眼影闪着魅惑的光,紫色唇彩线条完美,整张脸精致得就像是挂历上的美人头,很漂亮,就是漂亮得有点呆滞。 可能是美女看多了,祁树礼根本不看“挂历”,他看的是我,而我看的是耿墨池,耿墨池就不知道看什么好了,只好看餐厅的壁灯。这么转了个圈,祁树礼最后把目光锁定了耿墨池,立即分清了敌我阵线,毫不含糊地把枪口对准他,彬彬有礼地套近乎,“这位耿先生好年轻啊,做哪行的?” “弹钢琴的。”耿墨池对陌生人一向冷淡,何况这个“陌生人”是他那日在湖边撞见的,我坐他对面隔着一张桌子都能感觉到他森冷的寒意。 而坐他身边的助手小林唯恐旁人看低了她的老板,连忙插话道:“耿老师是很著名的钢琴家,LOVE系列曲就是由他演奏的。” “哦,那曲子我听过,”祁树礼连连说,“原来是阁下弹的,失敬失敬。”耿墨池侧过脸狠狠地瞪了一眼小林,怪她多嘴。小林吓得身子一缩,再也不敢多话。 “这么年轻又这么有才华,耿先生一定成家了吧?”祁树礼又笑吟吟地问。此言一出,一桌的人变了色,显然祁树礼还不知道跟他弟弟自杀的那个女人就是耿墨池的太太叶莎。空气顿时变得很紧张。我瞪着祁树礼,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继续问。 “我……跟你一样,也是单身。”耿墨池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处变不惊。 “单身不好哦,”祁树礼不时地把眼光瞟向我,意味深长,“就像我,很孤独,虽然有很多房子,可是没有一处房子觉得像个家,所以现在我干脆住酒店,权当是出差旅行,不用想家的问题。” “我觉得还好,挺自由。”耿墨池实话实说。 我迅速地扫他一眼,心想你当然自由,想带谁出来吃饭就带谁出来,不用跟任何人交代,而且带出来的人还这么乖巧体贴,你看她自己好像没怎么吃,整顿饭都在忙个不停,一会儿倒酒,一会儿递餐巾,一会儿又剥大虾送到耿墨池碗里,殷勤得过分,明摆着是故意做给我看的。而这位大钢琴家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妥,慢条斯理地享用着,显然他是习惯了的。 这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 当然,最让我觉得不是滋味的是这家餐厅是我跟他第一次用餐的地方,每次经过这儿,我都要留恋地张望几眼,他可以带任何女人去任何餐厅,为什么偏偏要带来这儿呢?而我这么在意,是不是表明我心里还是有他的呢?这么百转千回地一想,我更纠结了,原来我也不过是个小气量的人。就在我闷闷不乐地纠结的时候,桌上的两个男人已经在斗智斗勇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表面上一团和气风度翩翩,暗地里却是杀机重重,对方几斤几两重心里都有了数。 “很高兴认识你,耿先生。” 祁树礼道别时握着耿墨池的手由衷地说。他说的是实话,对手终于显了形绝对是件好事,看得见的对手肯定比看不见的对手好对付。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聊。” 耿墨池兵来将挡,他也是久经沙场,不是初出茅庐的小牛犊。 而这两个男人握手绝对是个很不好的预兆,或者是暗示,好比两个拳击手开战前礼节性的握手一样,短暂的和平只是为长久的战争打下埋伏。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隐隐觉得这顿饭可能是一个很不好的开始。 果然,晚上回到家,我一进门就接到耿墨池兴师问罪的电话。我们在电话里又是一顿恶吵,耿墨池像是个火药桶似的一点就要着,“白考儿,你给我听清楚,如果你不想死得太难看的话,最好收敛自己的行为,那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你跟我睡了这么久,我是什么东西你应该最清楚!”他的火气真是大啊,“啪”的一下就挂了电话。 耿墨池刚挂了电话我才意识到不妙,老崔交代的任务还没完成,我怎么能把这位爷给得罪了,这下坏了,我怎么给老崔交差啊。 我纠结了一晚上,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还是决定委曲求全一下,工作的事暂且抛开不说,两个人分道扬镳,也不至于成仇人,何况跟他成仇人对我没任何好处,只会让彼此心里不痛快。至于他是不是这么想,我不知道,于是先打了个电话去试探。我看了下时间,刚过八点。他显然还在睡,声音混浊不清,“谁啊,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是我,墨池,你醒了吗?”这么婉转柔和的问候声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自己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电话那边好一会儿没反应,显然我的声音太极品了,让这家伙一时没醒过神。他有些不确定地问,“白考儿?” “是我,你还在睡?” 静默片刻,电话那端传来他没好气的声音:“你没事吧?这么大清早的用这么妖精的声音打电话,也不怕吓着人。”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想问你吃早饭没,我请你吃。到了湖南,我怎么着也得尽下地主之谊吧。” “你……你确定你没受刺激?”这家伙还在怀疑,难道我平时跟他说话有那么糟糕?我好不容易温柔一回,他居然用怀疑上帝的眼光来怀疑我,真不知好歹! “呃,你是不是忒不待见我对你好啊?” “你对我好过吗?” “好了好了,我知道昨晚不该用那种语气跟你说话,我给你道歉行吧?起来啦,别睡了,出来吃点儿东西。” 耿墨池想了下,懒懒地说:“我不出去,就在酒店吃,楼下有餐厅。” “你住酒店啊,你原来在这儿不是有房子吗?” 又是静默片刻。 我脑子里飞速旋转,反应过来,“那你住哪家酒店,我这就赶过去。” “你连我住哪儿都不知道,你还觉得是我忽略了你吗?”这男人的声音陡然冷得像渗了冰,然后是嘟嘟的忙音,他又挂了电话。 “……” 每次总是这样,好不容易有一点点进展,最后又陷入僵局。到底是我太敏感还是他太敏感?我站在卧室的窗前叹气,终究还是裂痕太深,一不小心就牵动彼此的伤疤。清晨的风让我慢慢变得清醒,我跟他纵然不是仇人,也绝无可能做到心平气和坦然相对。可是片刻后,当我收拾妥当准备去上班时,他发了条短信过来,就两个字:佳程。真够惜字如金的。 我一颗心却落了地,迅速穿上大衣出门。结果正赶上上班高峰,一路堵车。我怕他等得急,只得给他发短信:“路上塞车,你要是饿了就先到餐厅点东西吃。”好半天没动静,估计又生气了,果然,他憋闷了很久后回了条短信:“你真是个没脑子的女人。白痴!” 好吧,看在有求于他的分上,我忍了。等我赶到酒店,九点都过了,餐厅里稀稀落落,客人都差不多吃完走光了。耿墨池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黑着脸,瞧见我进去的时候那眼光恨不得把我活剐了。我当然只能连连道歉,因为早餐是自助形式,我自己顾不上吃,拿了盘子先给他装东西,跑前跑后的忙活了半天,他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等我好不容易坐下来,他吃了一口就把刀叉扔盘子里了,“真难吃!” “那你想吃什么,我去外面给你买,酒店里的东西就这味。” 他皱皱眉,盯着我,“你没被雷劈吧?” 意思是我突然变得这么殷勤,肯定是哪儿出了毛病。 我嘻嘻笑道:“你就当我被雷劈了吧。” 他端详我片刻,脸上也慢慢有了笑意,指了指楼上,“到我房间去谈,如何?我知道你肯定是有事,这里不适合说话,我讨厌这些面包味。” 他真是聪明,知道我这么殷勤肯定是有事。但为什么要去房间呢?从小妈妈就教育我,好人家的姑娘是不能随便进男人房间的…… “怎么,怕我对你图谋不轨?”他的脸又冷了下来,我的犹豫让他很不悦。 “要不,我们去二楼喝咖啡吧。” 话音刚落,他就蹭的一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 “哎……”我起身追上去,“干吗呀,你怎么这么容易生气,我又没说不可以,我是怕打搅你好不好,你马上要演出,需要休息。” 这时他已经进了电梯,我赶在门关上的刹那冲进去,他冷着脸看都不朝我看,我也不敢吭声,电梯停在18楼,我耷拉着脑袋尾随着进了他住的房间。 果然是大牌,住总统套房啊,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瞄上两眼,他就一脚踢上门,拽着我的胳膊将我甩到沙发上,俯下身捏着我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把你当回事了,所以就有恃无恐?你信不信我会捏碎你的下巴?一声不吭就跑了,你把我当什么?告诉你,我这次来湖南举办音乐会只是其次,我就是来收拾你的!” “墨池……” “别叫我!” “难道你要把我拐到法国我就只能跟着你走吗?我爹妈还在这里,我跟你跑去法国干什么呀,我又不会说法语……” 他这才松开我的下巴,一屁股坐在对面沙发上,还挺理直气壮的,“我不过是想跟你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好开始,我又不会把你卖了。” “我不是怕你把我卖了,我是丢不下我家人,我爹妈年纪都大了,我又是长女,我怎么能抛下他们不管呢?” “哟嘿,说这话你不脸红啊,好像你很孝顺似的,我可从没发现你是个孝女!”顿了顿,又说,“如果你实在丢不下,我们可以把他们接到法国去安度晚年嘛。” “那我爸肯定会先打断我的腿。” “你就不怕我打断你的腿?” “你不会。” “你凭什么说我不会?” “因为你爱我,你舍不得。” 耿墨池像是被呛了下,好半天没缓过来。我趁他还没缓过来马上又接着说:“其实我是有事来找你的,我们谈正事吧。” 他恍然大悟似的眯起眼睛,“我就说你要么是被雷劈了要么就是有求于我,不然没这么变态。” “那你会答应吗?”我趁热打铁,“其实就是想请你去我们台做节目,你不会很为难吧?” 他冷哼一声,“我凭什么答应你?” “因为你爱我。” “……” 耿墨池揉着太阳穴,只有服气的份了,“白考儿,你有没有觉得你很无耻?” “无耻是一种美德,你自己说过的。耿墨池先生,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要把我骗去法国,你这跟八国联军强抢民女有什么区别?而且爱情是建立在相互信任和尊重的基础上的,你这么不尊重我,我凭什么跟你走?”我果然不是当淑女的料,才装了一会儿就露馅了。 耿墨池嗤之以鼻,“你是民女吗?你就是一刁妇!”说着朝门口一指,“你可以滚了。” 滚就滚,我还就不稀罕你去做节目,大不了我如实禀告老崔,我拿不下你这大爷,我就不信老崔还能把我开了!我二话没说拎起包就朝门口走。 “明天上午九点,你跟我去个地方,我们再谈。”他忽然又在背后说。 我迟疑着转过身,“什么意思?” “我不想跟你在这里谈,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把你办了,可是我有洁癖,我从来不在酒店做这种事情。” “……” 我确定我的牙齿在打架,几乎就要把手袋砸他头上去。而他显然很乐见我生气,我一生气他反而笑了起来,“既然有求于我,你总得拿点诚意出来,不牺牲点儿色相怎么说得过去呢?你知道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何况我又这么爱你,我们又这么久没见面了,小别胜新婚,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聚聚,什么火气都消了是不是?” 我不得不承认,物以类聚这话是没错的,像我这么无耻不要脸的人才会遇上比我更无耻更不要脸的人,我认栽了! 我摇摇晃晃,竭力稳定一触即发的情绪,“好吧,你说到哪儿谈?” “落日山庄,明天我去接你。” “好。” “还有……”他瞅着我,欲言又止。 “什么?” “你……跟那个祁树礼……睡过没有?” 一阵沉默。 我一脚将旁边的椅子踹翻,掉头就走,一边走一边骂:“耿墨池,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个东西!”他回答干脆。 但是第二天,我还是跟那个不是东西的家伙去了落日山庄。和为贵,和为贵,我不停地在心里给自己灭火,谁让我有求于他呢? 耿墨池开车载我去的,他说的那个山庄我从未听说过,坐落在靠近星城县城的一个叫清泉镇的山坳里,很远,路也不好走,他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才到。环境倒是不错,四面青山,一望无际的茶园和绿树将山庄掩映其中,很有点“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味道。 耿墨池直接把车开进绿油油的茶园,进入到一个白墙青瓦绿树环绕的深院,无处不见的青苔显示出它已年代久远,我觉得建筑风格有点像江南一带的私家宅院,进门就是个大牌楼,我琢磨着这宅院从前肯定是大户人家。 “这是我母亲的祖居。”耿墨池介绍说。 一进门我就张着嘴说不出话:没有任何遮拦的木架屋顶,巨大的老式吊灯,擦得雪亮的木地板,弧形环绕而上的楼梯,客厅整面墙的落地窗,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壁炉,柔软的地毯,老式的看上去很舒适的布沙发,檀木的精致储物柜,墙上古老的油画,金色的老式挂钟…… 我看傻了,以为自己到了哪个电视剧的拍摄现场,因为眼前这老式又很华贵的摆设只有在电视里才看得到。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把房子弄成这样? “坐吧,你不累吗?”耿墨池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了靠窗的沙发上,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他显得有些疲惫,拍拍身边的位置,“坐,待会儿杨婶会给你泡茶的。” 在路上就听他讲了,他雇了两个人看守这山庄,杨婶是他们家从前的老保姆,现在还在山庄负责打扫卫生料理家务,她老伴刘师傅负责打理茶园。 两人坐着扯了几句闲话,自然扯到了我从上海跑回星城的事,他还好意思问我,“你为什么要跑回来呢?去法国不好吗?” “你没有权利决定我的人生,连我父母都做不了我的主,你凭什么这么武断地认为去法国对我来说就是很好的安排?” “你还是不懂我。”他叹口气,“我只是想安静地跟你生活,不被打扰……” “可如果你的心里不平静,逃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无济于事。” “也许吧,我确实很不平静,认识你的那天就开始了。” 我看着他,两个多月不见,他又消瘦了些,但精神还是很好,温暖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照耀在他身上,让他的脸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比阳光温暖,也比阳光刺眼。那光芒带着某种可怕的诱因,毫无道理地淹没了我,让我的心又开始陷入莫名的悲伤,就隔着一张茶几的距离,我还是看不透这个男人,他优柔的面孔后面到底隐藏着怎样的一颗心…… “那个,到电台做节目的事,你看方便安排下时间吗?”我望着他,言归正传。 耿墨池很有趣地瞅着我笑,显然是我的急不可耐表现得太明显,“先说点儿别的嘛,不要开口就是工作。”很明显,他在拖延时间。 “你想说什么?”没办法,我只能陪着他拖。 “就从我小时候说起吧,比如我是在这山庄里出生的。” 这倒让我来了兴趣,如果多了解些他的情况是有利于做节目的,我直视他,等他开口。 “小时候……”他仰起头,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好像陷入了回忆,“我的小时候不能说不幸福,但很少快乐。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后来改嫁到上海,我的继父也是个生意人,对我很好,他自己和前任太太已经有三个孩子,加上我就是四个了。他忙着做生意很少跟我们在一起,在我的印象中他只是个父亲的轮廓。我十几岁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妹妹随继父移民新西兰,不久我也赴法留学,没跟他们在一起,虽然他们一再要求我也去新西兰,但我最后还是选择了回国。至于这个山庄,以前是一个亲戚住在这里,后来他们家到外地做生意去了,房子就空下来了。我自己也没办法住在这里,只好请了一对老夫妇帮着打理,就是刚才你看到的杨婶,她老伴这会儿肯定在茶场忙着,她去叫他去了。” “就这些?”我很失望。 “就这些。”他答。 我看着他,忽然问:“你说你的童年幸福,但不快乐,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快乐就是不快乐。” “弹钢琴也不能让你快乐吗?” 他目光渐冷,“谁说我弹钢琴就快乐,我根本就不喜欢弹钢琴!” 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你不喜欢弹钢琴?” “没有哪个孩子喜欢!试想,哪个孩子喜欢从小被钉在琴凳上?我就是钉在琴凳上长大的孩子,没有自由,没有游戏,没有伙伴,普通孩子能享受的一切快乐我通通享受不到!你说我会喜欢吗?”这么说着,他眼底流露出一种决然的悲怆,看着让人心里发疼。 “那你可以不弹嘛。” “没办法,得装啊,因为母亲喜欢我弹琴,她喜欢的我就必须得喜欢。虽然她不会怪我什么,也不会逼我,但让她高兴就是我最大的高兴,她若失望或难过我就更失望难过。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懂得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让母亲快乐满足,我一直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那你自己的快乐呢?”我看着他,不能理解一个钢琴家居然会不喜欢钢琴,我一直以为像他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琴艺精湛的艺术家会把钢琴视为生命的。 “我说过我很少快乐的,在我的概念里,快乐是别人给予的,也是给予别人的。” 我瞪着他不知所云。 “干吗这表情,听不懂我说的话?”他对我的迟钝有些不满。 我傻乎乎地问:“那如果重新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选择钢琴吗?” 他斩钉截铁,“不会!” “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吗?如果没有钢琴,我的生活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望向窗外,目光停留在那生机勃勃的树叶上,轻舞飞扬的树叶跟他的黯然神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像跟自己说话一样喃喃自语道,“也许没有钢琴我会很平淡,没有这么多掌声和荣耀,但我可以像平常人一样,过着平静而真实的生活,哪怕是清贫的生活,也会比现在有味道!” “那你怎么不选择其他的职业呢,即使现在你也没老嘛。” “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从我开始记事起,我的生活里就没离开过钢琴,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弹钢琴就是我的一个生活习惯,这个习惯至今已延续了三十年,我在钢琴的世界里桎梏了三十年,我的整个生命和灵魂已跟钢琴融为一体,我想象不到,离开钢琴我还会做什么……” 说着他站起身,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最后他站到了窗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又是一声长叹,声音喑哑地说:“我何尝不想换换空气,换换环境,我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很多年前我就跟继父学过做生意,但我失败了,残酷的事实把我打回了原地,我不得不回到钢琴这口棺材里继续做个绝望的活死人!真的是个棺材呢,我一出生就跟这棺材钉在了一起……” 我瞪着他,像在听一个疯子的演讲。 “又是这表情,我的话有这么难懂?”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用手搭住我的肩,“想不到我有这么可怜吧,所以你要对我好点儿,别动不动就跟个狮子似的冲我张牙舞爪!” 我嘀咕:“也不知道谁是狮子!”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发愁摆不平你我怎么跟台长交差。”我说的是实话,说了半天,一点儿也没扯到正题上去。 “要摆平我还不简单吗?”他凑近我,又是一副居心叵测的表情。我故作镇定,可怜巴巴地说:“你就不要为难我了,我有份工作不容易,你还是配合下吧。” 他眉心蹙起,不耐烦地说:“你知道的,我不大接受访问,尤其是你们那种电台直播。” “你是腕儿,啥场面没见过,应付下也可以嘛。我保证不刁难你。” “你会问些什么问题?” “就跟你刚才聊的差不多,你的成长经历、你对钢琴演奏的感想、你对现今流行音乐的见解等等,就是很随意的那种聊天,包括这次音乐会的一些事情你也可以谈谈,当然如果你能谈下你个人的生活就更好了,不会很难的。” “个人的生活?” “就是私生活,比如情感、婚姻等。” “免谈!”他霍地站起来,又用背影对着我,“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谈,就是这个问题你最好别碰,如果你还想我去电台做访问的话!”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刚好这时杨婶敲门进来了,笑着说可以开饭了。我一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了,时间过得好快! “好,去吃饭!”他如释重负,看也不看我就径直走出了房间。这人! 吃饭的时候,两人谁也不说话。我更不想说,因为看着那满桌的菜,我全无食欲。我得时刻警觉自己的胃。“你怎么不吃啊?”他快吃完的时候发现我碗里的饭还没动。 “没什么胃口。”我懒懒地说。 “是看着我没胃口吗?”他盯着我的脸,“你还是吃点儿吧,你的脸色很差!” “没事,胃有点不舒服而已。”我搪塞。话还没说完,我的胃就在抗议,我赶紧捂住嘴,憋着把那直涌而上的恶心压回去。 “你怎么了,很不舒服吗?”他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吃你的吧,说了没事就没事!” “你这个样子我还怎么吃啊?”他放下了碗筷,盯着我。 我被他盯得一阵发毛,忙低头装模作样地扒了几口饭。他这才狐疑地继续端起了碗,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你该不是怀孕了吧?” “哪有?”我条件反射地答道,心里一阵乱跳。好在他没继续追问,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我怀孕了,你怎么办?”我也突然问他,话一出口就后悔,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他看着我,目光探照灯似的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我会负责。” “怎么负责?” “你真的怀孕了?”他放下了碗。 “我是说如果。” “你生下来啊,我来养!”他说得很轻松。 我哼了一声,冷笑道:“你想生我就生?你当我是什么?” “那我告诉你,如果你真的怀孕了,你不生也得生!”他一生气就变得蛮横不讲理,板着脸说,“我这么大岁数也该有个孩子了,我需要一个继承人,我父亲去世后,我们耿家就剩我一个人了,绝后的罪名我担不起!” “那你太太怎么没给你生?”我很不是时候地又问了一句。 这下就捅了马蜂窝,这家伙真发作了,一拳捶得桌上碗筷全跳了起来,他也跳起来,冲着厨房喊:“杨婶,你马上把楼上安妮的房间收拾好,白小姐神志不清,必须休息!” 整个下午他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出来,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楼上楼下地转悠,推开窗子,外边的阳光很好,浓荫遍地,院子里篱笆上的蔷薇开成了花墙,花香四溢。我决定出去透透气,出门的时候杨婶提醒我,“别走远了,天黑了路不好走。” 我含糊地嗯了声,出了院子径直朝屋后走去。 屋后是一大片竹林,随风飘摇,飒飒作响,空气中有沁人心脾的竹叶清香。我漫无目的地沿着一条幽深的林间小径往里边走,觉得非常舒服,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一路走走停停,采了一大束野花,边走边编花环玩。我将花环戴在头顶上,自我感觉良好地拍了好些照片,选了两张发微博上。微博这东西还是办公室的小姑娘教我用的,我不常用,偶尔兴趣来了发些文字和图片。 不知不觉林中光线渐暗,我这才想着要回家了,耿墨池要是午休醒来见不着我的人肯定又要发脾气,这家伙的起床气可不是一般的大。 糟糕的是,我折返转了两圈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周围早已不见竹林,四下全是密密的树林和及膝的荒草,不知名的鸟鸣声在林间回荡,尤其显得空寂。我这才慌了神,对于一个逛超市都会迷路的人来说,方向感这东西简直是浮云,突然置身幽深的山林,加上天色越来越暗,林中的能见度已经很低,要再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搞不好要在林子里过夜了。这深山老林里啥东西都有,一个单身女子在林子里过夜,不被野兽吃掉,吓都会被吓死。 我强迫自己镇定,试图用手机联系耿墨池,却发现手机没信号了。这下真惨了,我拿着手机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走一段又折返,折返了又寻条岔路继续走,手机仍然没信号不说,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方向了。我筋疲力竭,身上被蚊虫叮了很多包,又痒又疼,我跌跌撞撞越往前走越觉得好像离山庄更远了,这时候林中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墨池,墨池……”我心里默念着耿墨池的名字,终于哭了起来。 前方是一条狭窄的坡道,我汗流浃背地爬上坡道,忽听身后有类似乌鸦的叫声,我本能地扭过头去,不料后脚跟一滑,我尖叫着整个人翻滚了下去。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必死无疑,脑袋像是撞到了树干还是什么,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发现四下一片漆黑,透过树梢可见头顶的夜空,有星辰在闪烁,林子里有各种奇怪的声音。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根本动弹不得,手上、脚上和脖子上,只要是露在外边的皮肤都奇痒无比,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被蚊虫饱餐了。 我摸索着试图寻找手机,哪里还有手机的踪影?我判断自己应该是摔到了哪个山沟沟里,还好脑袋没撞到石头,不然耿墨池只能明天给我收尸了。 我不敢大声哭,怕招来野兽,只能低低地呜咽,后来连呜咽都没力气了,意识也渐渐模糊,感觉困意沉沉,我好像又要睡了。我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晚上林间的气温很低,如果睡过去可能就醒不过来了。我强迫自己去思想,给自己打气。时间一点点流逝,我依稀能看到头顶的月亮渐渐从左边移到了右边,月光让林子里的光线亮了许多,给了我些许的安全感。 但我还是太困了,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到头顶的方向有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起初以为是幻觉没在意,后来感觉说话声越来越清晰,似乎就在我滚下来的那条山道上,我立即打起精神仰起脑袋张望头顶的方向,发现上边好像有手电筒的亮光在晃来晃去。 “考儿,考儿——”我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呼唤声。 我热泪盈眶,心里还在骂,耿墨池,你丫终于来给我收尸了! 我张大嘴巴想喊“我在这里”,可嘶哑的喉咙跟破了的风箱似的出不来声音,我只好嗯嗯啊啊的回应着。很快上边像是听到了,手电筒的光亮扫了下来。 “谁在下边?是考儿吗?”这回我听清了,确实是耿墨池,非常激动的声音。 我呻吟着又哼唧了两声。 然后就听到耿墨池在大声喊:“老刘!老刘!快过来,好像就在下边!” 再然后就是头顶的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往下探路,我哼唧得更大声了。当耿墨池的手电筒终于照到我时,我终于哭出了声。 “考儿!考儿!”耿墨池连滚带爬地摸索到我身边,可惜林子里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的狼狈样,不然有得我欣赏了,当然我的样子肯定更“好看”了。耿墨池抱住我时还冲我怒吼:“你怎么回事!不认得路就瞎跑,你不要命了吗?” 人家电视剧里要遇上这种情况不都是男主角抱住女主角痛哭吗?这浑蛋竟然先骂上了,边骂边背起我,在老刘和另外两个老乡的帮助下将我弄出了林子。 所以电视里演的那些戏码都是骗人的嘛…… 回到山庄已经是后半夜,我被蚊虫咬了一身的疱疹,杨婶煮了艾叶水给我泡澡止痒。泡完澡我觉得好了许多,杨婶又要给我擦药水,说是祖传秘方,非常难闻的草药味,一开瓶子就差点儿把我熏死。没想到耿墨池接过瓶子跟杨婶说:“我来,您去休息吧。” “哦,好的。”杨婶很识趣地退出去,还替我们关上门。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耿墨池,不相信他会亲自给我抹这么难闻的药水。 “看什么看,再看我让你喝下去!”耿墨池板着脸,根本没好脸色给我,一边给我抹药水一边教训我,“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乱跑,我和老刘找了你十个小时,整个山头都翻遍了,电话也打不通,我们差点儿就报警,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知不知道前阵子后边山沟就有单身女孩子被奸杀抛尸树林?你虽然长成这个丑样子,但万一被人盯上了,一样跑不掉!” 我吓得直哆嗦,“真的假的?” “你说呢?案子到现在都没破,老刘一听说你往后山去了脸都吓白了!” 我直吐舌头。 随即又反应过来,怒问:“什么叫我长成这个丑样子啊,我很丑吗?” “你自己去照镜子,一脸的包,没有比你更丑的!翻过身去!”耿墨池给我抹完了脖子要我躺倒,然后将我翻烧饼似的翻了个身,又给我的后颈和背上抹药水。虽然药水还是那么难闻,但他温暖的掌心摩挲着我的皮肤,实在太舒服了,我很快就昏昏欲睡,嘴里还咕哝着:“耿墨池,我差点儿以为我见不着你了,我要喂野兽了。” 蒙眬中听到此君哼了声:“我都没被喂饱,还轮不上野兽!” “……” 早上醒来时天还没大亮,我动了动,发觉自己睡在耿墨池的怀里。他从后边死死地抱着我,好像生怕我跑掉似的,可我口干舌燥想下床找水喝。 “别动,再陪我睡会儿。”耳边听到他含混不清的呢喃声,温热的呼吸就扑在我的脖颈。 我于是没敢再动,脑子里放电影似的将头天发生的事过了一遍,忽然想到了腹中的小生命,从那么高的地方滚下去肚子里居然安然无恙,这孩子比诺基亚还经摔啊,电视里不都是讲女主角跌个跟头就流产的吗?骗人的啊,以后真的不要再相信电视里演的了,瞎扯淡! 但我忽然又觉得庆幸,幸亏没事啊,不然怎么跟耿墨池交代,毕竟孩子也有他的份,要是让这混世魔王知道我把他的孩子滚掉了,他非杀掉我不可。 耿墨池的手臂就搭在我的腰间,我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掌心,慢慢移到我的腹部。都说血脉相连,虽然肚子里那个小东西还只是个正在发育的胚胎,但他也应该能感觉得到父亲的抚爱吧? 没想到我不经意的动作让耿墨池起了误会,他的掌心变得灼热起来,顺势又往下摸去。我反应过来,忙捉住他的手,“干吗!” “你既然有需要,我还是可以满足你的。”这家伙暧昧不清地呢喃,不由分说地又伸进我的睡裙。越发变得滚烫的掌心在我光溜溜的肌肤上摩挲着,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这时候我想挣脱他已经不可能,因为他已经翻身将我整个压住,细细密密的吻落了下来。 “真难闻。”他一边吻一边恶心我,嫌弃我身上的药水味。 我踢他,“那你干吗还碰我,滚开!” “趁着还没被野兽拖走,先把我喂饱再说。” “讨厌!” 道不尽的缠绵在这样一个清晨上演,从最深处迸发的快感一浪高过一浪,我想我还是爱这个男人的。我可以说谎,可以自欺欺人,但身体的反应却轻易地出卖了我,肌肤相亲的愉悦感如火热的海浪裹挟着我,起起伏伏,我抵御不了这样的激情,他亦是。 最后一刹那的痉挛,他裸身抱紧了我,我感觉我们已经融化在了一起。他在我耳边喘息,“白考儿,你下次要是再干这种蠢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本来事情到这里应该是要朝好方向发展了,不想某人放在床头的手机响了起来,响得真不是时候,连一向很注重形象的耿墨池都发飙了,罕见地用英文骂了句粗话,翻身摸起手机接听。 耿墨池还没来得及开腔,我就听到电话那端传来某个熟悉的声音:“考儿,早上好,起来没有,我现在在你楼下,我们一起吃早餐吧。” 耿墨池愕然,我也傻了,祁树礼的电话怎么会打到耿墨池的手机上?后来我才知道,还是在上海的时候因为有一次摔坏了手机,耿墨池便把我的手机号码呼叫转移到他的手机上,我漏接的电话全部会转由他接听,这个设定一直保留到现在,我的手机昨夜丢在山上,祁树礼打电话过来自然就转到耿墨池的手机上了。 听到祁树礼在电话里亲热地喊我用早餐,耿墨池的脸都绿了。 “她还在睡,你还有别的事吗?”耿墨池冷冷地回应电话那端的某先生。 因为挨得很近,我很清楚地听到那边有短暂的停歇,似乎很尴尬,祁树礼呵呵笑了两声,“哦,原来是耿先生,抱歉,打搅到了。” “你知道就好!”耿墨池黑着脸挂断电话。 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耿墨池眼光冷飕飕地扫过来,这种情况下我很难再解释什么,但耿墨池岂肯罢休?他气冲冲地翻身下床去冲了个澡,然后就开始跟我吵架了。我不知道他的精神怎么这么好,刚刚才激情过他也不嫌累,从楼上吵到楼下,指责我朝秦暮楚这么快就另结新欢,我跟他解释我和祁树礼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哪里听得进去。 耿墨池暴跳如雷,“白考儿,不是我想的那样是哪样啊?上次一起吃饭我就看出那家伙对你心怀不轨,就你装傻,我可不傻!大清早的就打电话过来,什么意思啊?这不是第一次了吧,你敢说这是第一次吗?你敢说吗?” 当然不是第一次,但电话又不是我要他打的,平白无故被骂我也火了,“耿墨池,就是一个电话而已,你大惊小怪干吗呀?他又不是打电话要我跟他私奔,你至于反应这么过激吗?你从来就没把我放眼里,难道就不许别人对我关心下,我做错什么了?” “我没把你放在眼里我会翻山越岭找你十个小时吗?我干脆让你给野兽拖去啃得骨头都不剩!白考儿,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你才知道我没良心啊,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根本就不应该找我,你让我给野兽吃了就好了,你省心,我也好投胎转世重新做人!” “白考儿,你简直混账!”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再好不到哪里去也比姓祁的强,他弟弟是人渣,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气坏了,嚷起来:“耿墨池,亡者为大,你能不能留点儿口德!” “亡者为大……”耿墨池冷笑,“白考儿,你现在倒是维护亡夫了,才三年你就忘了那人是怎么背叛你的,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我反唇相讥,“是啊,一日夫妻百日恩,所以你当初舍不得丢掉前妻的东西,那些文胸内裤什么的不知道你现在还保留没,你很怀念她,我一直知道你很怀念她!” “……”耿墨池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眉心突突地跳,脸色骇人,那样子像是恨不得将我撕成碎片。他指着我,“白考儿,你再说句试试!” “是你先跟我吵的!是你要揭我的伤疤!”我挥舞着双手大叫,哭着转身冲上楼。 我回到房间胡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后又冲下来,杨婶做好了早餐都摆上桌了,估计是见我们在吵没敢叫我们,她双手绞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瞅着我奔上奔下,不知道该不该劝。 我拎着行李就往外走。耿墨池急眼了,在后边吼:“你干吗去?” “我回家去!”我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 我是坐耿墨池的车来的清泉镇,返程只能去车站了。我找老乡打听到车站的位置,倒是不远,只是已经错过了早班车,我只能买了票等下一班车。 车站非常陈旧简陋,里边的陈设还保留着八十年代的样子。我坐在斑驳的木椅子上候车,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绝望。这份感情真的是耗尽了我的气力,三年的等待,所谓的旧情复燃竟是这般的不堪,纵使我们都小心翼翼,那样支离破碎的过往仍然像尖利的玻璃碎渣横在我们之间,稍不留意就触痛彼此的伤口,牵一发动全身,不谈旧情,能好好相处都是奢望。 大约等了四十分钟,班车来了。 我检票上车,选了后座靠窗的位子坐下,有兜售当地特产的村妇敲车窗,用方言问我要不要,我叹了口气,掏钱买了几个橘子。 车子很快驶出车站上到坑坑洼洼的山道上,我一路吃着橘子,眼泪止不住地掉,坐我旁边的一位大婶费解地看着我,“橘子有这么酸吗?” 她以为我是被橘子酸得掉眼泪。 我狼狈地抹了把眼泪,含糊几句敷衍过去。前边就是收费站,车子就要上高速了,排在长长的队伍后等着缴费放行,这时有人过来敲车门,“大叔,麻烦开下门。” 我当时正靠着车窗闭目养神,嘴巴里刚塞了两瓣橘子,听到这声音心里咯噔一下,睁开眼睛时司机已经开了车门。耿墨池上来了,一眼就瞅到了我,指了指我,“下来。” 一车的人全都扭头看向我。 我含着满嘴的橘子,瞪着眼睛看着他,他怎么知道我在车上? “下来。”耿墨池的声音不大,表情也没有多动怒,但那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我还是坐着没动,可前边排队的车已经陆续被放行,后边有人在摁喇叭了,司机扭头看着我。没办法,碍于一车乘客我只好起身拎起行李下车。耿墨池跟着下来,还礼貌地跟司机说了声,“谢谢!” 这浑蛋,对别人都这么客气,唯独对我永远都是凶巴巴的。 我下了车后才发现耿墨池的车就停在收费站边上,显然他算准了这里是我离开清泉镇的必经之地,而镇上到省城的车就那么几趟班次,他根本找都懒得找,直接在这儿候着就行了。 耿墨池上前拉开车门,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我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上车,顺便把最后两瓣橘子塞进嘴里。 耿墨池上车,踩下油门朝收费站的关口驶去。 两人一路无话。 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休息时,他下车买了瓶水递给我,“渴不渴,喝点水吧。” 语气意想不到的平静。 我接过水拿在手里,依然沉默。 他瞅着我叹气,“我没有想要揭你的伤疤,因为你的伤疤也长在我心口同样的位置,我们经历了同样的背叛和不幸,按理应该惺惺相惜,为什么就非得针锋相对呢?”顿了顿,又说,“有时候我真恨你这个样子,我曾想彻底地将你从我的生活中抹去,可是后来发现不行,因为你在我心里已经生了根,如果将这份感情连根拔起,那该有多疼!那样的疼痛我难以承受……” 我听他说着这些话,心里开始翻江倒海。 车窗是开着的,冷风呼呼地灌进来,我闭上眼睛,希望冷风可以让我的头脑清醒点儿,不至于被他的花言巧语再次蒙骗。没想到这让耿墨池产生了误会,他以为我在等他的吻。 他真的俯身吻了过来,我想抗拒已来不及,因为他迅速地缠住我的舌头,把我整个地吸附在他身上了。他的吻绵软潮湿,带着他特有的气息,吻得我无力反抗。 许久,他才放开我,唇畔漾起恍惚的笑意,“橘子味的吻,你是故意的吗?” “你才是故意的呢!”我推开他,心里还生气。 他伸手又搂过我,看着我的眼睛,“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一激动就口不择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觉得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跟中了毒似的欲罢不能,我想把你带到法国一辈子不回来是因为我害怕你离开,我想降住你,征服你,可是我知道这不可能,到头来我还是逼自己来面对你,见到你,我更害怕了,就觉得你是张巨大的网,我怕跌进你的网,因为你让我想到了鱼死网破的结局。我本能地抗拒,但好像还是在往里面跌,停都停不住……” 这么说着,他的目光柔软得让我一句硬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捧起我的脸,又细细地吻下来,似乎很沉醉于唇齿间橘子味道的吻。 “什么也别想,就让我们享受此刻好吗?”他喃喃地说。 缠绵了好一会儿,他才放开我,见我依然愁眉不展,他直摇头,“本来是应该你牺牲色相,到头来是我在牺牲色相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舔了舔嘴巴,“你还没答应我去电台做节目。” “你又来了!” “你到底去不去?” “我为什么非得去?”他皱起眉头。 我蜻蜓点水似的吻了吻他的唇,“因为橘子味道的吻。” 第7章 三年了,我们彼此爱着又彼此伤害,看不到方向找不到出路,不知道怎样去接受,也不知道怎样去付出,想有个美好结局,又怕最后万劫不复。 祁树礼获悉我在山里迷路差点儿喂野兽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手机丢了。”我说。 当时是在医院门诊大楼,我挂了皮肤科的号准备上楼,被蚊虫叮咬过的地方因为被我挠破皮有发炎的迹象,本来说好耿墨池陪我到医院看皮肤科的,可他临时有事我就一个人去了。谢天谢地,幸亏是我一个人去的,因为冤家路窄我刚好在医院碰见了祁树礼,前呼后拥的,听他说自己是准备投资建一座综合大楼,今天是过来考察的。我们站在一楼大厅的电梯口说话。 “你怎么想到要给医院投资的?”我没话找话。 他温文尔雅地瞅着我笑,“我不给医院投资,怎么会在这儿碰得到你呢?” 我白他一眼,佯装不高兴。 他倒也识趣,见好就收,于是又问我怎么突然来医院。听我说完在清泉镇遇险的事,他一边庆幸我脱险,一边又对耿墨池英雄救美颇不以为然,“换了我根本不用找上十个小时。”得知我弄丢了手机,他又道,“难怪那天早上打你电话是耿墨池接的,回头我送你个新手机。” 我以为他是随便说说的,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叫人把手机送上门了,是最新款的iphone手机,米兰帮我收的,脸色自然不大好看,说了几句不太中听的话,我也不客气地回击了她,两人闹得很不愉快。当天晚上做完节目回家时,我一进门就看见米兰正在收拾行李,看样子她真的要搬走了。“米兰,一定要这样吗?”我有些后悔,想挽留她。 “早就该搬走了的,”米兰看也不看我,忙着把一件枣红色大衣往行李箱里塞,“打扰你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米兰,我觉得……” “什么也别说了好吗?”她抬起头,眼中透出的冷冷的坚定让人心底发颤,“各人有各人的路,我跟你根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想要的你未必看得起,你想要的我也看不上,所以还是各走各的路吧,也许你会最终得到你想要的,我也未必得不到我想要的。”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了,那一刻我知道说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我从来不知道米兰跟我有如此深的隔阂,一直以为她是个没心没肺简单快乐的人,却没料到她早已将我踢到了她的对立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十几年的友情! “祝你好运!” 这是米兰出门时丢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看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我做人真是失败,什么都留不住,婚姻、爱情、友情……到如今我还剩下什么?我真是难过极了,很伤心,晚饭也没吃。樱之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缩在沙发上黯然神伤,她说她已经答应搬去跟米兰同住了。 “考儿,”她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后忽然说,“我怎么有种不好的感觉,我总觉得你跟米兰……唉,怎么说,就是感觉很不好,你们怕是……” “完了是吗?” “恐怕比这更糟。” 我说不出话了,更糟是什么呢,难道还有比现在更糟的吗? 第二天耿墨池约我吃饭,说是有礼物要送给我。我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尽量不去想米兰的事,想也没用,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 见面后我正要追问耿墨池送我什么礼物,他却一眼瞄到我手中拿着的新手机。 刚进门的时候我摸出来看了时间的,还没来得及放回包里。 “你买手机了?”他皱起眉头。 “呃……” 我想将手机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他朝我手一伸,“给我看看。” 没办法,我只好把手机递给他。 他接过手机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屏幕上点啊点的,然后脸色就垮了下来,我顿时忐忑不安起来,祁树礼不会在手机里藏了炸弹吧? 果然,耿墨池将点开的通讯录示意给我看,“这个你该怎么解释?” 我凑上前一看,顿时两眼发黑,通讯录上只存了一个人的电话,此人就是祁树礼。我收了这个手机后原本是打算还给他的,所以压根就没看里边,没想到这浑蛋竟然这么自恋,招呼都不打就把自己的电话存了进去,最崩溃的是,他还特意存为“树礼”,唯恐别人不知道跟我有多亲近。 耿墨池黑着脸看我,“说啊,怎么解释?” 我一脸委屈的样子,弱弱地说:“你误会了,这个手机不是我买的,是他送的,我准备还给他,不是没来得及嘛……” 耿墨池明显不信任,但可能是之前在落日山庄的大吵让他多少吸取了教训,他没有立即翻脸,只是将手机往桌上一摔,然后从随身的一个纸袋里拿出一个新手机给我,“拿着,用这个!”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送我的礼物。 我拿起手机,“谢谢。” 不想他又将手机从我手里拿回去,熟练地操纵屏幕。我看得很清楚,他将祁树礼的号码拉入黑名单了,我在心里直咂舌,这位爷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好吧,为了讨他欢心我故意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号码存为“我爱的他”。耿墨池佯装没看见,但脸色明显好了很多,然后点了一桌子菜,都是我爱吃的。 男人其实挺好哄的。 至于祁树礼送的那个手机,我后来邮寄还给他了。耿墨池将他的号码拉入黑名单之后,他打不通我的手机,于是半夜将电话打到了我家里,先是问我为什么电话打不通,然后又问我为什么把手机还给他,没办法,我只好实话实说了。在听明缘由后他在电话那端愣了一下,然后呵呵两声,没有多说什么。我想他也说不了什么,毕竟我和耿墨池的关系他也知道,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高兴别的男人送自己女友手机,还在手机里存对方的号码。 我觉得这事挑明了也好,希望祁树礼知难而退,别再给我惹麻烦。耿墨池这人可是不好惹的,他要不高兴了,首先就把气撒我身上,这位爷我真是惹不起!好在他终于答应到电台做节目,我各种招都使尽了,打电话,请他吃饭,给他戴的高帽子都可以从地球码到月球了。他虽然答应得很不情愿,但到底还是答应了,还提醒我,“下不为例啊。” 大腕驾到,台里自然是最高规格的接待,而我跟他的关系这时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阿庆无疑是功不可没),所以每个人瞧着我的样子都怪怪的,一个个挤眉弄眼,笑得极其诡异,我只当是没看见。耿墨池这人真是恶趣味,以前我们好的时候他跟我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公共场合甚少与我有亲密举止,可是现在当着我同事的面,一会儿揽我肩膀,一会儿搂我的腰,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跟他有一腿,最受不了的是那眼波,在旁人看来淹得死人,我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进了直播间我瞅准一个机会跟他小声说:“拜托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受不了。” 耿墨池凑到我耳根回答:“这就受不了了,晚上怎么办?” 我横他一眼,如果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肯定会踹他一脚,这家伙存心的! “沟通好了吗?直播马上开始了。”导播大毛在导播间用耳麦提醒我们。导播间跟直播间仅隔着一道玻璃窗,我们在这边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瞧得见,显然我们刚才的样子被他们误会成情侣间的窃窃私语了。我打了个手势,示意可以开始了。 首先是节目前的广告,趁这工夫我叮嘱他:“拜托你配合点儿,别让我出丑。” “当然,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能错过呢?”他语意双关,我来不及深究他话里的意思节目就已经开始了。刚开始他确实还很配合,很得体地跟观众打招呼,跟我寒暄。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对付这种访问对他来说简直是小儿科,任凭我提出的问题有多刁钻,他总能不露声色地化险为夷,而且最让人叹服的是他看似有问必答,其实又什么都没回答,还让你挑不出破绽。 好吧,我承认我身边坐着的是巨星,即便只是通过声音,他的魅力仍随着电波变成电流激荡在城市的夜空,所以在后来的观众提问环节上,一大群花痴乐迷争相打进热线,因为太过激动,接通热线的听众基本上都语无伦次,倒是有一个很镇定,问题相当尖锐:“您好,耿先生,我一直是您的忠实乐迷,我想问的是自从您太太叶莎女士去世,为什么您没有新作品问世了,是不是因为失去您太太这样的创作伙伴令您的艺术生涯受到了影响?当失去挚爱与事业伙伴,您对诠释LOVE系列曲又会有什么新的理解呢?请回答,谢谢。” 我背心沁出涔涔的冷汗…… 我在心里骂大毛,怎么把这样的电话接进来,可是又不能怪他,因为这种热线电话都是随机的,人为难以控制。我下意识地望向旁边的耿墨池,出人意料,他面色很镇定,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他沉吟片刻,回答道:“谢谢这位朋友的提问,我想我应该说明的是,我的艺术生涯跟有没有新作品问世并无太大关系,我是钢琴演奏者,不是作曲家,至于我太太,很抱歉,我私人的话题不方便在这里谈。” “那我还有个疑问,听说LOVE系列并非叶莎女士创作,真正的创作者另有其人,请问这是真的吗?” 我赶紧抢过话:“这位听众朋友,很抱歉,请不要在这里议论一个亡者。不好意思,因为时间限制,今天的热线接听到此结束,现在请听众朋友们欣赏一首耿墨池先生最广为流传的LOVE主题曲。”说完我迅速插入事先准备好的音乐,没有任何停顿,反应之快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当音乐通过电波缓缓流向城市的各个角落时,我旁白道:“爱是这世上永恒的主题,无论是生者,还是亡者,精神不灭爱就不死,谨以这首曲子献给所有心中还有爱的人们,谢谢。” 其实事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举动,完全是出于本能。是的,我恨那两个人,我当然不会忘记如果不是他们,我不会承受那样的耻辱和伤痛,可是他们已经死了,活人再如何指责他们也听不到,没有意义,也没有道义。 直播间静得只剩下音乐。 大毛他们在导播间都傻了,因为现在根本还没到插播音乐的时间。我的余光瞟到,耿墨池呆坐在一边凝神静思,刚好有一束灯光自他头顶打下来,让他的侧脸看上去仿如一尊雕像,透出梦幻般的光芒,令人目眩神迷。只是他眉心紧蹙的样子让人心里很不好受,我知道在这之前他从不接受公开的媒体访问,尤其是像这种直播的访问更是绝无仅有的。他不是害怕面对伤痛,而是害怕伤痛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忽然很自责。 我从直播台下伸出手握了握他,低声问:“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没事。” “对不起……” “说了没事。”他侧过脸看向我,嘴角溢出笑意,“谢谢你。” 我一时有些发愣,不明白他谢我什么,“还有十分钟就结束了,你再忍耐会儿,下了节目我请你到火宫殿吃臭豆腐。”我觉得我像在哄孩子。 他笑出了声,“一顿臭豆腐就想打发我?” “那你想要什么?” 他凑到我耳根,“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我顿时脸发烫,直播间可是透明的,外边都看着呢,我轻咳两声,“别闹了,别人都看着。” “看就看呗,其实我蛮喜欢坐这儿的,感觉这个世界就剩了我们俩。” “你能不能正经点儿?” “你知道我一向不正经,尤其在你面前。” “所以我的名声都是坏你手里的。” “我不介意让你的名声更坏,这样才配得上我。” “提醒你啊,这是在做节目。” “别人又听不到,你不是把麦关了吗?” “……” 我傻了,我,我把麦关了吗?我颤抖地望向直播台上的仪器,顿时犹如五雷轰顶,直播主机的仪器仍然在闪动着信号灯,而大毛那边又没有切断我们的信号插入广告,这意味着刚才我们的谈话一句不漏地全部通过电波传了出去! 我慌忙扯下耳麦,冲导播间的大毛喊:“大毛,你是死人啊!”大毛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切入广告。我跳起来冲出直播间,就要找大毛算账,大毛吓得忙往侧门溜了。阿庆一把扯住我,“考儿,节目还没做完呢,你冷静点儿……” “大毛你个死猪,你的魂跑哪儿去了,我没关麦你不晓得提醒啊,你看我今天不剥了你的皮!”我气坏了,这回丢脸丢到姥姥家了,如果不是老崔闻声赶过来,场面不晓得乱成啥样。老崔声色俱厉地斥责道:“白考儿,你先把节目做完!” 老崔也是播音员出身,那个洪亮的声音一下就把我震住了,我愣愣地看着他,这才意识到节目还没完,现在正是广告时间。这回我闯祸了,再扭头看直播间,我们千辛万苦请过来的嘉宾耿墨池先生正若无其事地瞅着外边看热闹呢,好像这事压根跟他没关系似的。 我阴着脸走进去,这时广告刚刚结束。 我戴上耳麦继续用柔美得变态的声音说:“好,现在继续回到节目时间,刚刚我们接通了部分听众朋友的热线,大家很热情地跟耿老师做了互动,非常感谢耿老师。” 天知道这“老师”从我嘴里说出来有多抽风,这浑蛋也配当老师?遇上他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都不知道接下来是怎么把节目做完的,完全没了印象。做完节目我虚弱地问阿庆:“咱们电台的覆盖面是多大?” 阿庆充满同情地看着我,回答了两个字:“全省。” 我身子一软,几乎瘫倒。阿庆又补充一句:“而且这档节目是我们台收听率最高的,比其他友台同时段的节目收听率都高。” 好,这下真好,全省人民都有幸聆听了著名钢琴家耿墨池在节目里调戏女主持人的现场直播,我要不要这么衰啊,我从广电大楼上跳下去算了! 从直播间出来,迎面就看见老崔背着手站在走廊上,那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我知道,这回板子少不了。虽然入行以来大大小小的“事故”也出过,但像这次这么乌龙的还从未有过,要命的是这是耿墨池在湖南接受的独家专访,不光是乐迷和听众关注着这期节目,很多媒体同行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呢,我丢自己的脸就算了,连带把台里的脸也丢光了。 我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鞋尖,压根就不敢看老崔和其他主管领导。我就看到大毛站在导播间的门口,两腿在哆嗦。 “你们两个,到我办公室来!”老崔一声令下,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了。然后还不忘了吩咐其他人,“好好跟耿先生道歉,把他送回酒店。” …… 这回娄子捅大了,我跟大毛因注意力不集中造成工作严重失误被老崔狠狠地批了顿,后边的情形还指不定咋样。老崔训完我们就召开紧急会议,把有可能出现的状况一一进行应对部署,特别是第一时间跟各个媒体通气,希望可以压下这件事。但是堵得了媒体的嘴,全市这么多听众怎么堵,网络怎么堵?所以说,我真是衰到了家。 开完会回到家已是午夜,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时,连上楼的力气都没了。老式的公寓没有电梯,等我爬上四楼,赫然发现门口杵着一人,双手抱臂,靠着墙壁站得笔直。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的样子看上去比我还疲惫。 “你,你还嫌我不够闹心是吧?”我摇摇晃晃,眼皮直往下耷,根本没力气跟他吵架。他并不作声,走到我跟前,伸出手臂将我圈入怀里。我生气,想挣脱,他却抱得更紧,贴在我耳边呢喃低语:“让我抱抱,就一会会儿。” 他身上熟悉的植物的清冽气息很好闻,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的头更晕了,气若游丝,“拜托,你先回去,让我好好睡一觉,我都要死了。” “考儿,我们别闹了好不好,我就想这么抱着你。”他的声音莫名地发哑,“我很怕一个人待着,我怕孤独,我怕第二天早上看不到太阳升起,我怕再也看不到你……你不会懂得,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好比世界末日,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吵架上,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哪怕什么也不做,静静地抱着你感受你的存在就好。” “墨池?”我在他怀里呼吸着,以为是在梦里。这样的话纵然是在梦里他也未曾对我说过。我战栗起来,终于缓缓伸出手臂回抱住他,“你太累了,回去早点儿休息吧。” 他贴紧我的脸,摩挲着,声音轻轻的,低微的,像是梦呓一样,“我就想跟你在一起,哪怕是吵架,也好过见不着你。咱们分开三年,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一直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偏偏在上海又遇见你,你一下子又把我拉到了现实。有时候我都搞不清楚自己是鬼还是人,白天对你说鬼话,故意气你,夜晚才敢吐露心声,可是又没有勇气当着你说,只能对着浴室的镜子,对着卧室的露台,一个人念念不休到天亮……” 我心里泛起阵阵酸楚,“墨池,你别这样。” “刚刚在直播间,你帮我解围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很悲伤。那两个人都死了三年了,我以为我再也不会为这事悲伤,可是在听到你放那首曲子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们都还没有从那样的伤痛中走出来,我们还陷在那样的悲剧里,所以我才悲伤,他们死了的都可以在一起,为什么我们活着的却不能在一起?”他战栗着轻吻我的额头,像个无助的孩子,声音几近哽咽,“白考儿,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早上,我被床头的电话吵醒,是阿庆打来的,通知我不用去上班了,因为台里已经停了我的职。“等风声过了再说,这两天你就老老实实待家里,哪儿也别去,怕那些记者蹲点。”阿庆事无巨细地一一在电话里交代,“昨晚的事目前看还没什么动静,报纸上也没有,至于网上,要过些时候再看了。你别急,老崔会处理好的,他停你的职也是保护你……唉,说起这事啊,耿先生如果只是单纯地在音乐界有名望倒还好,偏偏最近娱乐圈的也盯上了他,据说是有个这两年风头很劲的女明星刚跟男友分手,媒体猜测是有第三者介入,而这个人被猜测是耿先生,我当然不信,但是耿先生上次在北京演出时,那个女明星不仅亲自捧场,还被拍到跟耿先生在酒店用餐,所以你小心点儿,千万不要跟耿先生同时出现在公共场合……” 挂了电话,我望着天花板,不能同时出现?可是这家伙现在就睡在我床上呢,昨晚我像是着了魔,也不知道怎么就…… “吵死了,谁打来的电话?”这个不知好歹的,我好心收留他,他竟然还抱怨。我没好气地说:“都怪你,同事刚打来电话,说我被停职了。” 耿墨池翻了个身,赤裸着上身坐起来,睡眼惺忪地问:“那你会被开除不?” “如果事情闹大了那就保不准了。”我懊恼地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扔他身上,“赶紧穿上,滚回你的酒店去,这段时间我们不要再见面!” 我忽然很生气,细想好像又并不是单为昨晚的事生气。 “大清早的你干吗呢,不能好好说话?”我大概忘了,耿墨池一向有起床气,甭管多晚起来,他总是有股子无名火,所以早上千万别惹他,否则他跟你没完,摔东西砸杯子的事常有。果然,他恼了,一边穿衣服一边板起脸,“昨晚那点激情上哪儿去了,瞧你这样子,跟个怨妇似的。” 我本来想跟他吵,但一想隔壁邻居也许听得见,阿庆都交代了我要收敛的。我只得咽下这口气,噘起了嘴巴,“我还不是哀怨我的工作也许快没了,我一个女人,一不傍大款二不当二奶,要养活自己谈何容易,你一点儿都不体谅我,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呜呜呜……”我居然给号上了,连我自己都惊讶,我什么时候这么哀怨了? 男人一般是见不得女人眼泪的,要么是厌恶,要么是心疼,而耿墨池却两类都不是。他会觉得很好玩,所以我一号,他倒乐了,起床气也没了,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抬起我的下颌,啧啧直摇头,“瞧瞧你这样子,哭个什么劲儿啊,没工作我养你,又不是养不起,所以我才会问你会不会被开除,如果开除了……” “怎么样?” “那就跟中彩差不多,你正好可以跟我去上海。” 我气得话都接不上来了。 “我说你这什么破床,我骨头都快断了。”耿墨池全然不顾我黑着脸,皱着眉头又是捶腰又是捏脖子,“我睡惯了软床,睡你这儿简直是遭罪。”他走到窗户边上唰的一下拉开窗帘,“咦,你楼下怎么这么多记者?” 我吓得一愣,本能地扑过去看,上当了,哪有什么记者,只有两个老邻居在楼下花圃边练太极。我踹他一脚,借题发挥,“怎么着,你这么怕记者,是不是被拍到了什么香艳的照片,你害怕了,有损你音乐家的光辉形象是吧?” “你别听那些人胡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也当真?” 原来他还知道我所指。 “那照片是怎么回事呢?” “跟朋友吃顿饭而已,刚好就被拍了,我还莫名其妙呢!” “那瑾宜呢?瑾宜也是你朋友?”我一下又把话题跳到瑾宜的身上。我承认我是个小心眼的人,有些事情憋在心里,不说出来就是不痛快。 耿墨池斜睨着我,“你想知道什么?” 我耸耸肩,“随便问问而已,你干吗这么敏感?” “是你太敏感吧,我跟她只是……” “只是什么?” “算了不说了,我去洗澡。”说着他就朝浴室走,到门口了还问我,“要不要一起?” 我抓起一个枕头就砸过去,“滚!” 我当然不相信耿墨池会跟那个女明星有什么,因为我也是做媒体的,无中生有、夸大其词、捕风捉影是这个行业的特性,如果那种八卦小报上登的东西也当真那也太污蔑我的智商了。就算真有点儿啥,肯定也是女方主动,以我对耿墨池的了解,他并不是个色欲至上的人,相反他对无关的女人除了必要的绅士风度,一向冷淡得可以。除了何瑾宜。 但我不能问得太急表现得太心切,否则弄不好又会被他嘲弄。他想说自然会说,他要不说,你吊死在他面前他也不说。 何况我现在也顾不上管这事,虽然班是不用上了,但我在家里真是如坐针毡,就怕那晚直播的事会给他的演出带来什么负面影响。还好,负面的影响还称不上,就是我又好好地出了一次名,因为正如老崔预料的那样,几家纸媒相继刊登了那晚直播的事故,不是头版头条,却占据了娱乐版整版或大半的篇幅,标题大致为“著名钢琴家耿墨池电台专访惊现意外”“是意外还是炒作——耿墨池与电台女主播借节目公然调情”“史上最彪悍的电台直播”等等,不仅纸媒,甚至还有网友截取了当晚节目的音频发到了本地门户网站和相关论坛,随后就被其他网站迅速转载,于是乎,耿墨池说的那句“我不介意你名声更坏”成为最新的网络流行用语,大肆传播开来。用阿庆调侃的话说,“考儿,你真是天生当名人的料,足不出户就名满天下。” 更有甚者还在某论坛上搞了个投票,“大家猜猜那晚节目后耿墨池和白主播会去做什么?答案A:去火宫殿吃臭豆腐;答案B:耿墨池去白主播香闺共度春宵;答案C:白主播去耿墨池所住酒店房间继续“访谈”;答案D:什么也没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结果,答案B占据投票总数的半成以上。我不得不承认,这些网友太有才了,怎么就猜得那么准呢? 而耿墨池这家伙,除了每天忙演出的事,他最关心的是,“你还没被开除?” 他就是巴不得我被开除,然后好拐我去上海。 这人的心真是坏透了! 至于霸道总裁祁树礼,这阵子忽然销声匿迹,听说是去美国了。本来我并不关心他去哪儿了,去火星都不关我的事,但那天他突然登门拜访,拎了一堆的礼物,让我措手不及。这位先生见我不是很热情的样子,还笑呵呵地解释:“没办法啦,我又打不通你的手机,只好登门了。” 这事得怪耿墨池,本来之前祁树礼若要跟我见面还得先电话约下,现在好了,自他的号码被耿墨池拉黑,此君连电话都省了,直接登门,让人防不胜防! 祁树礼进门后嘘寒问暖,我又不好下逐客令,只好跟他东拉西扯。 “春节回家吗?”他和颜悦色地问。 我搪塞,“不知道,要看电台的值班安排。” 事实是,我已经答应了耿墨池跟他回上海过年的,为此我还跟妈妈撒了谎,说要在电台值班,春节回不了家。我妈妈心知肚明,数落我眼里已经没有了父母,也不管自己的名声,跟着“那个男的”瞎混,早晚要吃大亏。我善良的妈妈难道不知道她女儿早就视名声如浮云了么?当然“那个男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物以类聚,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祁树礼听我这么说,想了下,似在思忖措辞,“如果你不回家,我在这边陪你过年怎么样?反正我是一个人,我们可以作个伴……” “你不回家跟你母亲过年吗?” 祁树礼迟疑了一下,笑笑,摊手道:“我母亲,你知道的,我不太习惯跟她相处了,在我的感觉里,你更像我的亲人。” “因为我像你们的那个什么小静?”我冷冷地扔出一句。 祁树礼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长久地凝视着我,叹气,“你多心了,考儿,想跟你在一起,需要那么多的理由吗?跟你过年,在感觉上跟阿杰一起过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也不勉强,反正这么多年了我都是一个人过,习惯了。” “谢了,我男朋友会陪我。” 他微怔,又是那样斜睨的表情,嘴角勾起笑意,“考儿,你用不着这样的,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会吃了你,你拿他当挡箭牌毫无意义。” “那你认为什么是有意义?” “考儿,明知没有结果还要一意孤行就是没有意义,白白付出感情而已!可能我说这些话你不爱听,但这是事实,得不到祝福的爱情只会给你带来厄运!” 我顿时就翻脸了,“祁树礼,你凭什么这么说?” “不是我这么说,是你自己不愿面对这个现实,他老婆是谁你不知道吗?阿杰跟他老婆明明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跟他在一起又算什么?考儿,我知道阿杰对不起你,我们祁家对不起你,所以我才会想要千方百计地弥补你……” “祁树礼!”我打断他,霍地站起来,“谁稀罕你的弥补,祁树杰对我的伤害谁都弥补不了,我跟谁在一起跟你跟你们祁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别自作多情了!” 祁树礼这时也从沙发上站起来,目光直视着我,气势逼人,“就算阿杰做得再不对他已经死了,亡者为大,你可以恨他,但你不能让他泉下蒙羞,不能给我们祁家蒙羞!” “什么,给他蒙羞?” “是!你跟耿墨池在一起就是给他蒙羞!” 我瞪圆了眼睛,大声嚷起来:“他死都死了,难道还要我一辈子活着给他陪葬吗?他明明对不起我,凭什么要我搭上一辈子?” “NO,你理解错误,我不反对你再嫁,你嫁给任何人我都没意见,你就算嫁给街头混混也没人干涉你,但你想跟耿墨池在一起,Sorry,我没你想的这么宽容!” 他终于露出真实的嘴脸,我像看外星人一样地看着他,兀自发笑,“你这个人真是有意思,我干吗要你宽容啊,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上帝吗?我们的命运要你来主宰?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你不用这么激动,既然我们已经把话摊开了讲,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了。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只要你跟他在一起,我保证他不会好过,我相信阿杰泉下也一定不能接受,你们会被诅咒的!这样的爱情最后是什么结果,你可以试……” 我气得都快接不上气来了,手朝门口一指,“你出去!” 我没说滚,已经是很客气了。 祁树礼并不动怒,竟然还笑了笑,好风度地跟我点头颔首,“好,我走,但你不妨好好想想我刚说的话,你会想明白的。” “出去!”我板着脸,如果手边有把扫帚,我一定拿扫帚轰了。 祁树礼这才不慌不忙地开门出去。 我砰的一下摔上门,感觉整个人像是在烈火上烤,噗噗的心跳让我完全静不下来。难怪我一直觉得祁树礼捉摸不定,原来他是藏着这样的心思,他竟然认为我给他们祁家蒙羞了,什么逻辑!我早该看出这个人心理阴暗,亏我对他还一直这么客气! 但是夜深人静时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细想,抱有祁树礼这样想法的人可能不止他一个吧,我父母至今无法接受耿墨池,我妈动不动就是那个男的那个男的,她连名字都不愿意叫,很显然他们也是这样的想法,觉得我们在一起是有辱门风,是丢人现眼的事,包括米兰和樱之在内,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是看好我们的。想到这里我忽然就不安起来,得不到祝福的爱情真的会给我们带来厄运吗?还被诅咒……祁树杰他凭什么诅咒我!凭什么! 我跟祁树礼是彻底翻脸了,翻脸就翻脸,我唯愿这辈子都不再跟他有交集。这期间樱之做东,请我和米兰吃饭,显然想当和事佬,化解我们之间的矛盾。 饭桌上,我和米兰都有些尴尬,樱之语重心长地说大家都是这么多年的姐妹,一个寝室睡过四年,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地沟通,非要弄得老死不相往来。我觉得樱之说得对,我反思自己这段时间情绪不稳可能无意间伤到了米兰,我当然也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于是很诚恳地跟她道歉。 我边说边给米兰斟酒,“米兰,我知道你的心思,但祁树礼这样的人真不值得你惦记,这人深不可测,心理阴暗,你还是少惹他为妙。好男人多的是!” 樱之也接过话,“是啊,米兰,你这么漂亮,身边的好男人怕是挑都挑不完吧?” 米兰没接茬,端详着我,“你为什么说他心理阴暗啊?” “我跟他闹翻了!”我放下酒杯,一说到这个人就心里来气。 米兰和樱之面面相觑,在她们的追问下于是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下。米兰瞅着我直摇头,叹气道:“你自己都说他这个人不好惹,你干吗还跟他翻脸?我跟你说,他这个人还真是不好惹,你最好别得罪他,他收拾你是分分钟的事!” “我怕他啊!”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关键在于你们现在已经撕破脸皮,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你和耿墨池下手。他这个人手段很厉害,最后吃亏的一定是你。” 我眨巴着眼睛看着米兰,不以为然,“他能把我怎么着?” 米兰耸肩,一针见血,“他可能不会把你怎么着,他毕竟还是维护你的,何况对你还有那种心思,我觉得你应该担心的是耿墨池。” “为什么?” 米兰挑眉,“你说呢?” 这阵子我都很少见到耿墨池,演出迫在眉睫他忙得不可开交,我当然不便去打搅他,听说他吃饭都是由服务生送到房间的。我去酒店看过他一次,偌大的套房进进出出的人那个多啊,我连话都跟他插不上。米兰的话让我颇有些不安,第二天我特意挑了中午的时间去酒店看耿墨池,顺便给他带点吃的。一进房门我就感觉气氛不对,每个人都阴沉着脸,耿墨池坐在沙发上一语不发,他的经纪人韦明伦不停地在打电话,心急如焚的样子,像是出了什么事。 我诧异地打量他们,“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耿墨池沉着脸,没说话。 韦明伦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叹气,“我们的演出被叫停了。” “啊?”我吓一跳,“你说什么,叫停了?” 韦明伦点点头,一脸懊恼,“说是我们的手续不全,可我们明明拿到了批文的,所有手续都符合程序,走流程都走了好几个月,突然就说不行了,莫名其妙!” “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呢?”韦明伦急得直挠头,“演出没几天了,现在突然叫停而我们的票早就售罄,如果退票我们将面临巨额赔偿,主办方可以起诉我们,我们是违约方!” “赔就赔吧,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耿墨池起身,心情很不好。 “墨池!赔钱是小,关键是信誉损失那是金钱挽回不了的,如果这次演出泡汤,我们以后很难再赢得公众信任,这才是最麻烦的!”韦明伦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完全是一种本能,脑子里飞速旋转,瞬间就意识到可能跟某个人有关系,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可以让好好的演出突然叫停,明摆着是要耿墨池栽跟头!我心里顿时乱得不行,唯愿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故作轻松地安慰他们,“没事,估计是哪个地方搞错了,我托人帮你们去问问,文化这口我还是比较熟的。” 明知道这样的安慰没有作用,我还是想缓和下气氛。没想到耿墨池还不领情,不耐烦地跟我摆摆手,“你回去吧,这事轮不上你管,我会处理。” “哦。”于是我不再多言,这个时候他心情烦,我还是少惹他为妙。 回到电台,我越想越不对,想给祁树礼打电话,却发现号码早前被耿墨池删除,我联系不上他。没办法,我决定亲自去问问。我寻到祁树礼公司的写字楼,在他办公室等到天黑也没见着他的人,我只好打道回府,不想刚下楼就看到祁树礼的座驾缓缓驶来,我忙上前拦下车。 祁树礼果然在车内,我敲车窗,“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没想到祁树礼纹丝不动,放下车窗,表情显出少有的冷酷,“找我干吗?” “你下来!” “Sorry,我还要赶个应酬,现在没时间。” 我索性直接问了:“耿墨池的演出被叫停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祁树礼呵呵一笑,态度倨傲,“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 那就是他干的了。 但这个时候我不能跟他闹僵,激化矛盾于事无补,到时候倒霉的又是耿墨池,我只好压下满腔的怒火,好言好语地说:“Frank,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耿墨池跟你无冤无仇,你犯得着这样吗?” 祁树礼冷笑,“无冤无仇?他跟我是无冤无仇吗?我弟弟是被他老婆害死的,这个仇还不够吗?” “你这是悖论,那他也可以说他老婆是祁树杰害死的!” “那你还跟他在一起?” “Frank!” “我现在没时间跟你扯这些烂账,你让开!” “我不让,有种你从我身上压过去!”说着我就绕到了车前,摆开了鱼死网破的架势。 僵持的局面已经形成,透过风挡玻璃,我看到祁树礼跟坐在副驾的助理低声耳语了几句,助理点点头,掏出手机在打电话,然后祁树礼衣冠楚楚地下车来,继续跟我说:“你这个样子没用的,我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威胁,你越威胁我,事情越麻烦,我劝你还是回去。” “你到底想怎么样?” “离开耿墨池,否则没得商量!” “如果我不答应呢?” 祁树礼耸肩,“耿墨池的麻烦会一个接一个,他不让我好过,我就不会让他好过!” “他怎么让你不好过了?你们井水不犯河水,他没有招惹你,现在是你在招惹他!”我的暴脾气一触即发,但我只能忍,忍得我肝疼。 祁树礼说:“他跟你在一起就是跟我过不去!他老婆害死我弟弟,我不会允许他又拉你下水。考儿,你听我的,他只会给你带来厄运!” 我嚷起来:“祁树礼,你才是给我带来厄运的人!我所有的不幸都是拜祁树杰拜你们祁家所赐,我的生活已经被毁了,我只想你和你的家人离我远点儿!” 祁树礼饶有兴趣地瞅着我,“一生气就连名带姓,你对他也是这样吗?” “……” 我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大概不到二十分钟的样子,两道刺目的车灯从身后打来,然后是喇叭声。我扭头看过去,这回是肝儿颤了,耿墨池来了! 毫无疑问,是祁树礼要他助理打电话通知的耿墨池。 耿墨池熄火,推门下车。 夜色中的他身着浅灰色长大衣,朝我走来时有种奇妙的逆光效果,仿佛全宇宙的光芒都在他身上,说不出的潇洒从容。这个男人从来就是光芒四射,即使是在暗夜的街头。 耿墨池走到我跟前,拉下脸,声色俱厉地呵斥我:“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 “回车上去!” 我站着不动,祁树礼在边上啧啧咂舌,“对她这么凶干什么,有脾气冲我来嘛。” “原来是你干的。”耿墨池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是我。”祁树礼一点儿也不推诿。 “行啊,背后捅刀子是你们姓祁的干的事。” “就事论事,请不要扯上我弟弟,他是亡者!”祁树礼彬彬有礼,气场一点儿也不输给耿墨池。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两个男人正面交锋,我站在边上都不知道劝谁,根本插不上嘴。 耿墨池冷笑,“谁愿意扯他!我连名字都不愿意提,一提就让我恶心!” “那你还跟我弟妹在一起?” “谁是你弟妹?” “墨池……”我拉耿墨池,被他甩开。 “闭嘴!”他将我推到边上。 祁树礼继续挑衅,“耿墨池,你面对现实吧,考儿是我弟弟名正言顺的遗孀,当然是我的弟妹,我有说错吗?既然是我弟妹,当然就是我祁家的人,身为她兄长,我不会允许你利用她来达到你个人目的的,当然你会说你跟她是真感情,你们铁了心要在一起……” “废话,我们在一起怎么了,我们还要结婚呢!” “结婚?”祁树礼嘲弄地一笑,“就算结婚又怎样,半路夫妻怎么能跟原配相提并论呢,按旧俗,媳妇即使改嫁,百年后还得葬回夫家,换句话说考儿生是我们祁家的人,死也是祁家的鬼!” “Frank!”我叫起来。 祁树礼转过脸冲我笑,“这就对了嘛,我还是喜欢你叫我Frank。” 耿墨池冲我吼:“回车上去!” “我不!”我也火了,但我并没有将矛头对准他,因为祁树礼才是我们共同要面对的问题,这种时候我必须要表明立场。我看着祁树礼,一字一句咬牙切齿,“Frank,你听好了,我白考儿不属于任何人,生不是你们祁家的人,死也不会做你们祁家的鬼,至于我死后埋在哪里轮不上你来管,也许我把骨灰撒河里去呢,你管得着吗?我告诉你,我就是爱耿墨池,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这辈子我跟定他了!” 祁树礼的脸色僵了僵,对付这种刀枪不入的男人只能下狠手。 耿墨池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看了看我,眼底掠过柔软的微光,伸手搂过我的肩膀,看着祁树礼说:“听清楚没,你没戏,这个女人我爱定了。我爱她跟她是谁的老婆没关系,她单身我也单身,现在又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时代,你也不用把自己当成正义的化身,什么兄长,自作多情!我和考儿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同意!” 祁树礼并未被激怒,他微笑着看看耿墨池,又看看我,“既然你们都这么讲了,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那我们就等着看好了,看老天爷到底站在哪一边,得不到祝福的爱情是个什么结果我们拭目以待!”说完转身准备上车,顿了顿,扭头又跟我说,“考儿,你会后悔的。” “人生哪能事事无悔呢,那多无趣啊。”我将某部电影的台词抛给他。 祁树礼摇头笑笑,上车。 夜已经深了,两岸的灯火倒映在江面上,江岸长长的景观道上冷雨飘零,从江面吹过来的风寒意刺骨。我冷得直哆嗦便裹紧了外套,看向身边的耿墨池,他正上下摸索,显然正在找烟。 “要不要我去给你买?” “算了。” 我于是不再作声,他迎风站着,也沉默。 大半夜的我们在这儿吹冷风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想让自己冷静吧。不管承不承认,祁树礼说的话极大地刺激到了我,包括身边的耿墨池。 我叹气,上前钻进他的大衣里,贴紧他的胸口,“对不起,我没想要让你生气的。” “白考儿,下次再做这种没脑子的事我一定不会饶过你!”话虽这么说,他还是用大衣裹紧了我。我缩在他怀里,被他的气息包围着,顿时觉得温暖了许多。 “但是把话跟他说清楚也是有必要的,墨池,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得不到祝福又有什么关系,就算被全世界抛弃只要有你,我就没什么好怕的。” “你真的不后悔?” “后悔。” “嗯?” “我后悔这三年为什么不去上海找你,后悔为什么死要面子,我们浪费了三年可以厮守的光阴,一想到这儿我肠子都悔青了!” 耿墨池更紧地抱住我,“白考儿,这也是我最后悔的,三年来我像个神经病似的守着你的号码,等着你打过来,却没有勇气打给你,我觉得我们真是愚蠢得无药可救!” 说这话时耿墨池将我的头按在他胸前,用手搓着我冻得冰冷的耳朵。 “墨池,我爱你!” “白痴!我也爱你!”耿墨池的下颚摩挲着我的额头,若有所思地说,“有件事情很奇怪。” “什么事?” “你在上海的时候我们并没有采取措施,你怎么还没怀上?” “……” “真是奇怪了,我都是算好了时间做的。”耿墨池抱着我,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语,“怎么到现在还没消息呢?哎,我问你呢,怎么还没消息?” 我不敢抬头,压抑住狂乱的心跳,“你,你怎么这么想要个孩子?”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要个孩子不奇怪吧?而且有了孩子,你就不会跑了,你的注意力也会转移,不会成天找我碴了。” 我弱弱地说:“未婚生子很丢人的。” 幸亏有夜色做掩护,耿墨池没注意到我诡异的神色,自顾自地说:“白考儿,我们从认识到现在丢人的事做得还少吗?再说我也没打算未婚生子,虽然我对你能否胜任耿太太这个身份很怀疑,但目前看来还有调教的余地。” 我踮起脚亲吻他的唇,看着他,“墨池,孩子会有的。” 他捏了下我的鼻子,“所以我们还要努力才行,等演出结束后我们找个地方度假,算是提前度蜜月了,顺便进行我们的造人计划。” “你这算是求婚?”我朝他伸出手,“戒指呢?鲜花呢?” “你还在意这个啊?” “我为什么不在意?我可不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给嫁了,我们要举行一个完美的婚礼,婚礼要中西合璧,既要拜天地也要请万能的上帝做主将我许配给你,并赐予我们幸福。还有,我要亲自参与布置婚礼,我要把现场布置成花的海洋,从进门到礼台要铺上长长的红地毯,我们的巨幅照片要挂满现场每个角落,婚礼进行的时候,你要向全世界宣布你爱我,并且永不反悔。哦,对了,你还要现场为我弹奏一首我最喜欢的曲子,然后请我跳舞……” 耿墨池大笑,“这太丢人了吧!” “我们丢人的事做得还少吗?而且……”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俯身贴上了唇,用一个绵长隽永的吻封住了我的嘴。我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回应着他,刺骨的寒风瞬时变得暖融融的。我脑子里晕晕乎乎,人像是托在云端,我要飞了,我正在飞,浑身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充盈着快慰…… 也许这就是我要的爱吧,没有道理,不分青红皂白,两个失去理智的人一旦碰撞在一起,所有的防备和信念都会变得模糊不清。三年了,我们彼此爱着又彼此伤害,看不到方向找不到出路,不知道怎样去接受,不知道怎样去付出,想放纵自己,又怕毁灭自己,想有个美好结局,又怕最后万劫不复。但是就在此刻我决定了,哪怕爱的代价是焚为灰烬,我也要忘情地投奔他而去,爱了就爱了,不管对错,我只是听从自己的心。 其实就在刚才,我很想把怀孕的事告诉他,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演出没几天了,我不想让他分心,我决定等他演出结束后再告诉他,迟两天而已,不会碍什么事。我这么安慰自己。 可是屠格涅夫说过,“幸福不管明天,幸福也不问昨天;幸福记不得过去,也不去想未来;幸福只存在于现在——甚至不是全天,而是眼前这一瞬之间。”后来想起这句话,我竟有深深的宿命感,真的是错过了,我仅仅迟疑了一瞬间就什么都来不及了,我还没来得及奔向他而去,就跌入无底的深渊,粉身碎骨…… 耿墨池莫名被叫停的演出两天后又莫名地通过审查了,想来祁树礼也知道,拿这事来整耿墨池不仅会加深我跟他的矛盾,也会显得他很没度量。他这人相当自负,如果有一百种办法收拾耿墨池,他一定会选择光明正大而且技术含量很高的那种,背后做手脚什么的太小儿科了,会拉低祁大总裁的高智商,这样赔本的事他试过一次就不会再尝试第二次。 谢天谢地,音乐会很成功,当红色天鹅绒幕布徐徐拉开时,全场掌声雷动。耿墨池身着黑色燕尾服坐在舞台中央的钢琴旁,一束灯光自上而下打在他的身上,悠扬的琴声开始响彻大厅,LOVE主题曲缓缓流淌开来。我相信音乐是有灵魂的,音乐又渗透着人的灵魂,而唯有灵魂与灵魂的撞击才能如此的荡气回肠,耿墨池的音乐就有着震慑灵魂的穿透力。他不是用手在弹琴,他是用心在演奏,他在倾诉,在表达,在宣泄,每一个音符都是他对这世界的告白。 因为懂,所以痛,我怎能不痛,只有我知道台上的那个人浮华背后的悲凉。想起他曾经跟我说过的那些话,我终于明白一个艺术家莫大的悲哀就是孤独。我知道此刻的他是孤独的,即使台下有那么多的观众,他仍是孤独的,但他没有选择,他那样的人,生在那样的环境里,只能身不由己地走着没有尽头的路。他知道他是走不到尽头的,因为这路从一开始就画错了方向和角度…… 我一直在哭,幸亏有米兰在边上递纸巾。 是我邀请的米兰,她似乎也被耿墨池的演奏打动,目光中充满欣赏,中场休息时她边给我递纸巾边不无感慨地说:“白考儿,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幸运!” “我的妆花了吗?”我思维混乱,抽噎着问她。米兰瞥我一眼,“都成熊猫了!”说着她诡异地看了看后边,凑到我耳根低语,“祁树礼来了。” 我愣住,米兰示意我看后边。 我扭头看过去,果然看到祁树礼就坐在后面几排,他见我回头看他,还微笑着颔首跟我打招呼。我瞪他一眼,转过头不再看他。 “谁让他来的!”一想到之前发生的不愉快,我就来气。 米兰酸酸地说:“所以说你就是这么幸运,有耿墨池这样光芒四射的男人爱你,还有祁树礼这样的备胎候着,白考儿,你要说你不幸运天理不容!” “备胎?”我从来没想过要把这样的词套在祁树礼身上。 米兰回我一句:“是啊,备胎,含金量超高的备胎!” 我没有作声,米兰掩饰不住的妒意让我很不舒服。我原以为我和她已经修复了关系,但我忽略了,两个人之间如果有了裂痕,怎么修复都回不到最初了。我只觉无力,得到爱情却失去友情,这不是我要的,可是我也明白人心是最复杂的,我不是米兰,我无法理解她所想,同样她也不是我,她不会懂得我向往的爱情从来就是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两个人的分歧其实一直就在,只是现在表现得更加明显而已,我再怎么表明我的爱情观,她也未必会信,反而会认为我虚伪矫情,这样的话题我已经没办法跟她深入讨论了。 很多事情一旦失去控制,我根本无力阻止。正当我胡思乱想时,演出大厅掌声四起,在后台短暂休息后的耿墨池又回到舞台上,我这才重整心情投入欣赏后半场的演出。 无与伦比的演奏,让人沉浸其中舍不得结束。 但演出终于还是接近尾声了,司仪最后问耿墨池,此时此刻最想演奏一首什么曲子。他回答道:“我最想演奏的就是下面这首《心之弦》,这是我个人最钟爱的一首私人作品,从未公开演奏,今天我想把这首曲子弹给她听,因为我想在未来的某个特殊时候也弹奏这首曲子,希望她能喜欢。” “哦,未来的某个特殊时候是指什么?”漂亮的女司仪问。 “她知道。”耿墨池神秘地笑着回答。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显然观众都会意了,司仪也笑起来,“我们祝福你!” 掌声经久不息。 耿墨池在掌声中坐到钢琴边,深吸一口气后开始弹奏他今晚最后一首曲子《心之弦》。以前不是没听他弹过这首曲子,但在这种公开的场合听他弹还是第一次,我瞬间泪崩。这是一首天生就应该在舞台上演奏的曲子,空灵的琴声仿如天籁,除了音乐,我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我忽然有种想冲上台拥抱他的欲望,但我克制住了,只是很没出息地流泪,到演出结束全场起立鼓掌时我几乎是掩面而泣了。 我心里很乱,乱极了,整夜不能入睡。 一闭上眼,他的面孔便清晰地呈现出来,无边无际的深深的眷恋和爱,充满我心中所有的缝隙,每个细胞都表达着对他的渴望,我像渴望阳光一样的渴望着他……但我不能去打搅他,演出这么辛苦,他需要休息。我只给他发了条短信,祝贺他演出成功。我只字未提对他的思念,但恋人间是有心灵感应的,他很快回了短信,只有一句话:“你心似我心。” 我马上回了过去:“谢谢你为我弹奏的曲子,我也将送你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他回道。 “一定让你惊喜的礼物!” “我现在就要!”他比我还迫不及待。 “明天吧,明天你就会收到这份礼物!”我就是这么告诉他的,尽管他一再追问是什么礼物,还打电话过来问,但我想把这惊喜留到明天。只一天而已,这“礼物”是跑不掉的,因为这礼物就在我腹中慢慢成长,是我们共同缔造的呀! 早上我被一阵电话吵醒,是阿庆打来的,“恭喜你,你又上报了。” 我迷迷糊糊的,以为在做梦,“你说什么呢?” 阿庆在电话里笑,“你上街买份报纸就知道了。” 难道是我被“人肉”了? 这一吓不打紧,我瞌睡全没了,立马穿上衣服连脸都没洗就直奔楼下。小区门口就有个报刊亭,我拿了份晨报和晚报,谢天谢地,头版新闻均与我无关,可是当我翻开娱乐版时,我眼珠子都快滚下来了,整版的新闻,吓死人的大标题:耿墨池街头激情拥吻女友。 在标题下方附着的是一张远镜头的拥吻照,背景正是那晚的江岸,耿墨池露出的是正面,我露出的是侧面,谢天谢地,是侧面…… “侧面而已,你怎么就认定那人是我呢?”我真是太侥幸了,上了楼又给阿庆打电话,狡辩道,“你凭什么说是我?” “哎哟喂,考儿,别人不认得你,我们会不认得?你那个麻袋似的大包包,不是上次在平和堂买的吗?你天天拎着来上班,我们都认得。” “我们?”我意识到问题严重了。 阿庆嘻嘻笑道:“是啊,现在台里人手一张报纸,哈哈……” 我随后给耿墨池打电话,他好像也刚睡醒,我把事情说给他听,他一点儿都不意外,嗯嗯啊啊不知道在说什么。 “喂,你在说什么?”我气急败坏地嚷嚷。 “哦,我问你这次该被开除了吧?”他在电话那端连打两个哈欠,“这回连照片都上报了,你们单位还不把你开除?” “耿墨池!” 中午接到老崔的电话,称停职已经结束,我可以回电台上班了。电话里老崔只字未提上报的事,只是旁敲侧击地点了句“要注意影响啊”。我问老崔:“你怎么没把我开除呢?” 老崔呵呵笑,“就这事把你开除,你都不晓得被开除多少回了。” 这个老崔,说话真刻薄,一点儿也不输耿墨池。 我给耿墨池打电话,想把我要上班的事告诉他,结果电话一直不通。于是打到他的工作室,被告知他们今天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庆功宴,耿墨池在酒宴上喝高了,现在正在家休息。什么?他又喝酒?我急了,工作人员说只是喝了点儿红酒,耿老师主要是太疲劳了,现在他谁都不见。 可我还是不放心,决定亲自去看看。 到了酒店,我有他房间的门卡,就直接刷了卡推门进去,发现房间内很安静,但直觉告诉我里面有人。我向卧室走去,一步步,很轻,怕吵醒他。 我推开门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的,我开玩笑地想,里面该不会有女人吧,但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想法刚闪过门就开了,我就傻了,整个的傻了…… 耿墨池!我深爱的男人,我一生的赌注,竟和一个短发的女人相拥躺在一起,那女人正是他的助手小林,两人都盖着厚厚的被子,头挨着头,睡得很沉……如果不是靠着门框,我想我会倒。我泪流满面,叫不出也喊不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房间内退出来的,整个人都麻木了,就像当年祁树杰横尸太平间时的感觉一样,被人拧断了脖子般失去了悲伤的力气。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下的楼,又是怎么回到车水马龙的街头的,满眼都是陌生的人群,冬日的暖阳明明和煦灿烂,我却感觉像是置身暗无边际的黑夜,脚像踩在棉花上,摇摇晃晃。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辨清自己所处的位置,正是小区门口的马路边,我似乎要过马路才能走到最近的地铁站。我意识模糊地迈向马路,刺耳的刹车声此起彼伏,我很快被困在马路中央动弹不得,进或退都是死路一条,我活不了了,我感觉我真的活不了了。 “考儿!白考儿!你回来!”我听到嘈杂的街头有人叫我名字。 我迷迷瞪瞪地扭头循声望去,恍惚间看到马路边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米兰,正冲我招手。后来我才知道米兰当时是去找耿墨池采访的,刚走到小区门口就发现我站在马路中间发愣,不知道在干什么,用她事后的话形容,“像是梦游一样,怎么叫都没反应。” 我茫然地看着米兰,潜意识地想往回走,结果刚转过身,尖厉的刹车声伴随着米兰的尖叫,一辆白色面包车直直地刹在我跟前。我估摸车头应该距离我不超过十厘米,透过风挡玻璃我看见司机吓傻了,我也傻了。时间在那一刻似乎凝固,我两眼一黑,猝然倒地。 后边的情形我完全没了印象,当有感觉的时候耳边只有冰冷的金属器皿声,腹中像是有什么被剥离了一样,从身体深处牵扯出来的剧痛很快让我清醒。 我虚弱地睁开眼睛,只看到头顶是手术室的无影灯,我分明躺在手术台上,好几个医生围着我,我好像听到为首的医生在说:“好了,拿出来了,现在开始清宫。” 于是我知道,孩子没了。 我再次清醒时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躺在病床上,不是手术台了。我看到的第一张面孔是耿墨池,他站在床边,面色白得骇人,眼中布满血丝。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他竟然还问为什么。 我哆嗦着,一字一句吐字清晰:“耿墨池,请你从我眼前消失,立刻,马上!” 耿墨池疯了一样,突然提高嗓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做掉我的孩子!白考儿,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对我!” 他说什么,我自作主张做掉了孩子? 眼泪瞬间滚滚而下,我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心里在诅咒自己为什么不死在手术台上,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不用面对这样千刀万剐的结局!我从来没有不要那个孩子,从我知道孩子的存在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放弃,那是我的骨肉,与我血脉相连,失去他(她)比剜掉我的心还让我疼痛,他凭什么说是我拿掉了孩子,凭什么! 我大哭起来,歇斯底里地冲他咆哮。我疯了,我觉得我是疯了,在床上翻滚,直接滚到了地上。米兰和樱之闻声冲进来,混乱中耿墨池被米兰拖出了病房。 “考儿!考儿你别这样!”樱之试图控制我,两个护士也奔进来,合力将我抬上床。后来病房的人越来越多,我的情绪完全失控,脑子也乱了,那么多人围着我,我哭得浑身抽搐,嗓子也哑了。我看不到耿墨池,于是嘶吼他的名字,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我要跟他拼命,他才是害死孩子的刽子手,我不能原谅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后边的情形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有医生冲进来给我打了一针,所有的人摁住我,我像只待宰的羔羊动弹不得,很快失去意识,陷入长久的沉睡。 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吧,我觉得我根本就不应该再醒来,医生那一针应该把我打死才对,新闻里经常报道有人输液出医疗事故死掉,我只恨为什么那样的事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但是我没有再哭,一滴眼泪都没有了,每天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像是已经感觉不到生命存在了一样。被诅咒的爱情原来是这般惨烈,我飞蛾扑火不过是验证了我跟他不会有好结果。 来看我的人很多,有同事,有朋友,樱之差不多每天都来,但很奇怪我只见过一次米兰,祁树礼却是天天都来,有时会跟我说上一会儿话,有时只是默默地在边上看我一会儿,便转身离去。 那天他又来了,见我醒着,他没有立刻退出去。 “我没有告诉你爸妈,怕二老担心。”他看着我说。 难怪我没有见到我的父母。我松了口气,他们不知道是最好的,这点让我很感激祁树礼。我转动眼珠迟钝地看向他,他也看着我,眼中满是疼惜。 “考儿,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安慰不了你,我只想说虽然我说过那样的话,但从内心来说我并不愿意看到你受到这样的伤害,不论你怎么看待我这个人,最起码我是把你当亲人一样的,我心疼你,想保护你,可惜我没有见到那家伙,不然我真会杀了他!考儿,放手吧,事情已经这样,你总得活下去才行,想想你爸妈,他们那么大年纪了,你忍心让他们为你担忧吗?” 这么说着,祁树礼握住我的手,因为长时间输液我的手冰凉,手背和手腕也肿得厉害,他轻轻摩挲着我手背上肿起的包,眼眶泛红,那样无助,与我平日看到的冷酷狠绝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听见自己哑声说:“我要回家。” “好,我送你回家。”祁树礼温暖的掌心让我麻木的手慢慢有了感觉,他又伸手抚弄我凌乱的头发,颤声说,“考儿,求你别再这样伤害自己,我说过那个人只会给你带来厄运,离开他,你一定要离开他,好好保重自己!” 两天后,我出院,随即被祁树礼送回到湘北。自始至终我没有见到耿墨池,也没有见到米兰,听樱之说,她去上海出差了。我跟樱之说,见了米兰替我谢谢她,那天是她救的我。樱之当时的表情很复杂,看着我欲言又止,但什么也没说,只嘱咐我好好调养身体。 回到家,我瘦弱不堪的样子让母亲很心疼,她是过来人,大概心里什么都明白,却并不问,只成天忙前忙后地为我做好吃的补身体。除夕夜,家里很热闹,因为手机一直关机,我用家里的座机给同事一一拜年,阿庆接到我电话连连惊呼:“天哪,考儿,你怎么才来电话,耿墨池快把我们台的电话打成热线,他这阵子到处找你,你们怎么了?” 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给他一个解释,于是我重新把手机装上电池,给他发了条短信:“你不用找我,我再也不要见你。自那天在酒店房间里看到你跟小林相拥而眠,我就知道我又错了,我果然是猪脑子,轻易就被你骗。其实我那天想告诉你,我怀了你的孩子,现在孩子已经没了,你该庆幸。再见。” 发完这条短信我又卸了电池,把用了三年的电话卡扔进了火炉。我后来重新办了卡,重新上户,然后挨个给朋友打电话发短信,告知我的新号码。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很冷静,丝毫未曾想过那个人在接到那条短信后会作何感想,因为他怎么想已经与我无关。 这期间我跟李樱之和米兰也联络得少,樱之还在为争夺儿子的抚养权跟张千山打持久战,同时也在找工作,好像不是很顺利。巧合的是米兰从上海回来后忽然从杂志社辞职了,现在也在找工作,说是想换个方式生活。春节前她倒是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已经放弃了,因为她不想吊死在一棵树上。她没说放弃什么,但我知道她要放弃的是什么,我很高兴她终于转过弯了,问她:“那你现在有新目标了吧?” 米兰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考儿,还是你了解我。” “是谁?” “也谈不上目标,只是我不会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你知道的,我的选择一向多,倒是你,跟耿墨池怎么样了?” “对不起,以后不要跟我提起这个人。” “好,不提。”米兰在电话里显得心情大好,我们仿佛回到了过去无话不谈的好时光,她在电话里卖关子,“考儿,我想我知道我的目标是谁了,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啊?” “不告诉你,哈哈哈……” “臭丫头!” 第8章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们演绎到最后常常分不清谁在戏里,谁在旁观。入戏太深,出戏太慢,于是就有了戏外的迷惘和疼痛。 因为初八就要上班,我初六就回了星城,收拾屋子,忙活了一整天。隔壁邻居张阿姨见着我回来很高兴,给我送了很多她亲手做的腊肠,还跟我说,“你可回来了,过年前有个男的天天来找你,在你门口一站就是半天,初二的时候又过来了,那天下着大雪,我看他冻得够呛要他进屋坐坐,他不肯,一直在你门口站着,嘴巴都冻乌了,后来是个女的过来把他拉走了,作孽哦……”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是不是你男朋友啊?”张阿姨探究地问。 我笑了笑,“不是。” 忽然间只觉虚弱,我胸闷得透不过气。我连声谢谢张阿姨送的腊肠,然后默不作声地关门进屋。在屋子里呆坐了一会儿,越发觉得透不过气,于是打开窗子,清冽的新鲜空气让我打了个寒噤。 我并不愿去多想这件事,佯装没事一样地做饭,一个人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在灯下自斟自饮,酒喝了不少,菜却根本没吃几口。 因为湘北家里没有网络,我从年前到现在就一直没有上网,吃完饭我打开电脑上网查看邮箱,在清理垃圾邮件的时候,意外发现一封署名为“瑾宜”的邮件。我恍惚想起,在上海我曾给何瑾宜留过邮箱,她找我会有什么事?我控制不住好奇心,点开了邮件…… 考儿: 新年好!不好意思,贸然来信,不知道是不是打搅到你。我也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给你写这封信的,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我不知道你跟墨池之间发生了什么,春节前他在星城病发入院,连夜被送来上海救治,把我跟他的朋友们都吓坏了。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他好像收到了你的短信还是怎么着,突然闹着要出院去星城,我拦不住,只好带上药品跟他一起去。到了星城,他不要我跟着,一个人跑去你家门口等你。那天他在你家门口等了很久,像是着了魔似的谁都劝不动,最后是我在你邻居的帮忙下强行把他拉上的车,当晚我就赶最早的航班带他回上海。在飞机上他就不行了,下了飞机就直接被救护车送入医院急救,现在还躺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 考儿,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是墨池再三交代不让我说的,他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先天性的,从小到大他没离过药。他父亲三十六岁就过世了,就是因为心脏病。所以这么多年来他的家人,包括他的朋友,最担心的就是他会追随他父亲的脚步而去。好在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他身边有最好的医生照料,也有这么多朋友关心他,所以他的病情一度得到了很好的控制,至少我们都以为他会活过他父亲的岁数,可是现在看来这个希望很渺茫了,因为他完全是在自暴自弃,三年前从星城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抽烟喝酒熬夜,把自己往死里作践。开始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你。在琴行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得出你对他的意义比较特别,老实说我并不太清楚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他很爱你,是那种无可替代的深爱。 我很欣慰,因为他终于肯投入地去爱一个人。虽然他有时也跟我说起,他希望我陪他去法国,平平静静过完余生,但我知道,我跟他之间早已不是爱情。是的,我跟他曾经有过一段过去,我父亲跟他母亲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从小就认识,包括叶莎,还有他妹妹安妮,我们都是相识的,而且还曾在一所学校里读书。也许我跟墨池没缘分,十年前因为一场车祸我跟他错过了,他娶了叶莎,而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后来叶莎自杀,墨池又回到上海,我在他母亲的托付下一直帮忙照顾着他,我说的是这三年里,你不在他的身边,是我在照顾着他。 不久他再次去法国,大概在那边住了一年,觉得很寂寞,又跑回来了。你知道吗,半年前在上海遇见你时,他返程的机票都订好了,就在两天后,因为突然遇见你,他取消了原定的行程,足见你对他有多重要!所以考儿,请回到墨池身边吧,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你。不管你们之间有过怎样的恩怨过节,请相信在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爱你,他是真的爱你! 他或许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人,脾气糟糕,固执又骄傲,但他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自幼丧父,母亲带着他改嫁,他从童年到少年时期都是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成年后婚姻又遭遇不幸,所以纵然物质上他应有尽有,事业上声名显赫,他没有理由不幸福,却偏偏不幸福。考儿,我多么希望你能带给他幸福,这比我自己获得幸福更让我欣慰,因为我跟所有关心他的亲人和朋友一样,我们都唯愿他幸福! 他现在的病情很严重,这几天一直神志不清,每个来医院看他的朋友都忍不住落泪。现在我们还不敢告诉他远在新西兰的母亲,他母亲身体也不好,怕老人家扛不住。考儿,如果您看到这封信,请务必来上海看看他吧,算我求你了。 哦,对了,请代我向米兰小姐问好,墨池在星城发病时米兰小姐帮了我们不少忙,她好像也是你的朋友吧,替我谢谢她。 期待墨池醒来时能见到你。 瑾宜 2月19日凌晨 很久很久,我对着电脑显示屏没有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封信,仿佛那屏幕可以摄人魂魄,我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难怪手术那天我跟他大吵一架后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出院也没有看到他,原来他当时已经被送往上海了。大年三十的晚上他肯定是看到了我发的短信又跑回来,然后疯狂地找我,天那么冷,又下着雪,以致再次病发。他为什么要回来?想解释什么吗,是不是我误会他了? 我仔细回想事情的来龙去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喜欢小林这种类型,小林是挺年轻有朝气的,但在我的印象里耿墨池连正眼都没看过她,平时跟她说话交代事情都是冷冰冰的态度,他这人一向自视甚高,从来不屑去伪装什么,他也不擅长。 楼下院子里有小孩在放鞭炮,断断续续的,噼里啪啦,每一声都像是炸在我心上。我开始发抖,明明室内开了暖气,仍冷得发抖。不住有眼泪往下掉,我不断擦拭着眼泪,却怎么也拭不去。然后我满屋子乱转,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我究竟干过什么。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喘气,看着墙上的挂钟,心里默数着钟摆走针时发出的咔嚓咔嚓声,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定时炸弹,空气膨胀开来,我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虚无的空间里被炸成碎片。 如果我是真的误会了他,那天在病房我说的那些话无疑给了他毁灭性的打击,他病弱的心脏哪经得起这样的刺激,病发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哆嗦着给樱之打了个电话,询问那天耿墨池被米兰拽出病房后的情形。樱之犹豫片刻后,叹了口气,“我从病房出来的时候他就躺在地上了,很多人围着他,米兰也在边上,医生在给他做心脏复苏,然后他就被送去急救室抢救了。” “然后呢?” “好像当天晚上就被专机送去上海了,他的主治医生在那边,医疗条件也比这边好。”樱之在电话里一遍遍叹气,“考儿,我真不相信耿先生是那样的人,这中间肯定有误会,你是没有看到,他发病的时候有多吓人,脸色惨白,嘴唇都乌了,我当时还以为他要去了。” “樱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在电话这头泣不成声。 “米兰不让我说的,她说你现在还在康复中,知道这些事会加重你的心理负担。”说到米兰,樱之的语气又变得犹豫起来,“考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我觉得米兰最近有些奇怪,她去了趟上海回来,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连工作都辞了。” “什么,把工作辞了?我不知道啊,她没跟我讲……” “她肯定不会跟你讲!但我老早就知道,她跟他们报社一个姓罗的处长关系很密切,对方有家室,前阵子他老婆跑到报社大闹一场。米兰辞职估计跟这有关,她不告诉你是因为她知道你最恨小三,她自己就做了小三,虽然她不承认但这事早就传开了!” 我摇着头,脑子里完全乱了,哭得一颗心揪作一团,“樱之,我现在不关心米兰的事,我只想知道耿墨池现在怎么样了,我很担心他,我觉得我肯定误会他了,一定是的,否则他不会发病……他有这么严重的心脏病,我居然才知道!樱之,我根本就没有真正地关心过他……”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老天作证,这不是我要的结果!我是爱他的,尽管事已至此我对他的爱还是始终如一,如果可能,哪怕是立即变成一个鬼魂,我也要奔过去跟他忏悔,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没有机会了,我失去了那个孩子,也失去了我们爱情唯一的见证!这就是得不到祝福的爱情吗?我做错了什么, 我们只是相爱而已,没有妨碍到任何人,为什么老天总是要将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踩到苦难的深渊? 我想不明白,感觉自己像是陡然被埋进一片废墟,透不过气,看不到光明,今生今世我都要陷在这黑暗里了。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另一个沉睡黑暗世界的人——祁树杰,是不是你在地下诅咒我们,所以我总是与到手的幸福失之交臂?这一切的苦难明明都是你带给我的,凭什么我不能幸福?凭什么! 当晚我就赶飞机奔赴上海。在上海的每一天,我都像是被托在烈焰上烘烤一样,没有语言可以形容那种撕心裂肺的灼痛感。耿墨池的病情很不稳定,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有时他像是认得我,有时他看着我的眼神像是陌生人。在他第一次醒来的那天,我跪在床边,将他的手贴着我的脸颊,只是哭,不停地哭,语无伦次,他却费力地抽回了手,转过脸,不再看我。后来他的状况慢慢好转,一直到他出院,他都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瑾宜总是制造机会让我们单独相处,可是他看着我的样子像是在看一堵墙壁,脸上无悲无喜,风平浪静得让人害怕。我宁愿他用最恶毒的话骂我,就像过去我惹恼了他一样,可是他对我完全无动于衷,无论是我向他哭着忏悔,还是我卑躬屈膝地像个仆人似的照顾着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我们又回到了僵持的局面,早知如此我就不离开他了,我若不离开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祁树礼曾经断言我会后悔,我当时还扔他一句“人生哪能事事无悔”,我那么的得意扬扬,那么地笃信这份感情不会再让我们彼此受到伤害,于是我就遭报应了吗?时至今日再谈后悔已经没有意义,我千方百计只想去弥补。出院后耿墨池回到浦东的望江公寓,我跟电台请了长假每日守在他身边,又当起了他的保姆。在那段时间里,除了帮他收拾屋子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我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叮嘱他吃药。多亏了瑾宜,她很细心地把每种药的剂量都清清楚楚地写在小本子上,包括平日禁食什么,什么食物对他的健康有益,她都在本子上写得清清楚楚。 每天都有人来看他,有朋友,也有他的经纪人和助理。值得一提的是,他原来的贴身助理小林已经离职,听瑾宜说,是被他炒掉的。 “不知道什么事惹恼了他,他把小林给开了。”瑾宜显然不知内情,还挺惋惜地跟我说,“其实小林这女孩子不错,做事很认真,对他也很贴心。” “以后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小林这个人。”我叮嘱瑾宜。 瑾宜诧异,“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不提就是。” “哦,知道了。” 有些事一旦成为彼此的伤口,能不提就不要提,至于事实的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我只想每一分每一秒都陪伴在他身边,哪怕他不理我,不跟我说话,只要能在他身边,能感知他的存在,我就心满意足了。母亲得知我又回了上海,什么话也没说就挂了电话。虽然她什么话也没说,但我知道那是她极怒的表现,想必她对我是彻底失望了吧。 很意外,不久我在一家商场购物时碰见了小林,她见到我犹豫了下,上前跟我主动打招呼,然后怯怯地邀我去楼上的咖啡馆喝咖啡。 我感觉她有话要说,虽然事情已经过去我不愿再去想,但那件事在我心里始终是个不大不小的疙瘩,如果她愿意告诉我实情,我想我没有理由拒绝。 咖啡馆里弥漫着浓浓的咖啡香,我打量着眼前的小林,确实很年轻,哪怕神情落寞,青春的光彩也无法掩饰,我和颜悦色地问她:“你想跟我说什么?” “你相信那件事是真的吗?”小林弱弱地问。 我沉吟片刻,笑了笑,“开始相信,现在不相信了。” “为什么?” “如果是真的,你不会有勇气请我喝咖啡。” 小林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哽咽道:“对不起,我应该早跟你解释的。”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等着她继续说。 小姑娘很明显在忍着眼泪,低着头,不敢与我直视,说话的声音很低,“我是真的喜欢他,我喜欢他好久了……我做梦都想跟他在一起,我知道我没有希望,可我就是放不下,后来我想既然不能得到他,那就让我留在他身边,照顾他,为他分担工作的压力,远远地看着他也好呀,可是现在他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了。”说到这里小林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积蓄在眼底的泪水夺眶而出,瘦弱的肩膀轻颤,“那天……那天跟他睡在一起……我不是有意的。那天他喝多了,我是为了照顾他才留在他公寓的,看着他睡在床上,我忍不住就躺在了他身边。我没对他做什么,他也没对我做什么,可他就是不肯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呆呆地看着小林,半晌说不出话。 小林捂着脸,一直在哭,我忽然觉得很不忍,她的年龄应该跟我妹妹差不多,这么年轻就经历这些,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 “对不起……”她反反复复就是这句。 我摇摇头,叹气,“别再想这件事了,都过去了,你这么年轻,路还长着呢。从一开始你就是个局外人,你不该掺和进来,感情这种事情不是独角戏,得两情相悦才行,你就当是个教训吧,好好生活下去,你一定可以遇到真心爱你的人。” 华灯初上,我一个人游魂似的回到公寓。我不知道怎么劝小林,只是一再要她忘记,时间总会冲淡一切。可是我说这话时一点儿底气也没有,因为我深知有些伤害,时间并不能减轻,时间亦不可以让我们忘记那些真正刻骨铭心的人。到头来什么都是空的,唯有自己绞心断肠般的悲伤是真的,夜深人静时只能被那比深渊还黑暗的痛苦折磨到天亮。 我与耿墨池的僵持依然持续。 出院后他深居简出,大多时间都在家里,偶尔出门,他也从不跟我交代。至于他出去见什么人,我更是无权过问。我们就像是住在一间屋子里的陌生人,偌大的空间,连呼吸都那么冷。上次在上海照顾他虽然也冷战,但至少有交流,可是这次我们连话都没得说,有时候他应酬到很晚回来,我在客厅等他,他进门时看都不朝我看就径直上楼洗澡。可怕的沉默像噩梦一样撕扯着我濒临崩溃的意志,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有一天,他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客人,很意外,竟然是米兰。我见到米兰当然很高兴,忙前忙后地招待她,可米兰好像并不是很热衷跟我叙旧,她反倒是跟耿墨池有说有笑,两人在天台的屋顶花园一聊就是一个下午。我诧异他们何时这么熟稔了,我记得以前他们并没有多少交集。听瑾宜说,耿墨池大年三十那晚跑去星城,发病时曾去湘雅医院就诊,正好碰上探视病人的米兰,米兰的一个亲戚好像是医院的什么负责人,在她亲戚的招呼下耿墨池得到了医院方面很好的照料,后来耿墨池病情恶化,米兰甚至一直将耿墨池送上飞机,让瑾宜一度很感激。 “米兰小姐后来又来上海看过墨池几次。”如果不是瑾宜亲口跟我说,我还不知道米兰在我来上海之前已经先后四次来探视过耿墨池,我还以为只是年前那一次,那次回去她还把工作给辞了。耿墨池再度病发后她又多次来上海,为何我从未听米兰本人说起过? 我颇有些尴尬,从瑾宜欲言又止的表情里我能读懂她善意的提醒。瑾宜不是个喜欢说是非的人,她的担忧我心中了然,但我并不愿深想。米兰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我们现在的关系大不如从前,但正因如此我才要更加小心,不能因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让十几年的友情毁于一旦。 傍晚耿墨池和米兰从天台上下来,我笑着问米兰:“你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弄,你难得来一趟。” “哦,不了,墨池说带我去外面吃。”米兰笑吟吟地回答。 我的笑容有些僵,但随即点头,扯下围裙,“好的,我这就去换衣服。” 耿墨池却意外地瞪了我两眼,就是那两眼让我心底发寒,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只准备带米兰出去吃,并不打算带我去。 米兰站在楼梯口,不说话,依然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我尴尬地低下头,掩饰地说:“墨池,我去给你拿外套,你们好好玩儿,我就不去了。”说着我转身进卧室给他拿了件西装外套,出来递他手上。他拿过外套什么话也不说,拍拍米兰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了出去。 因为屋子太过空寂,门被带上时发出的闷响让我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只觉虚弱,这一刻。 晚上十一点,耿墨池才回来。我忙不迭地去给他放洗澡水,他明明在卧室,却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吓我一跳。 他又是用那样的眼光瞪着我,让我本能地往后缩。 “墨池,水放好了。”我低声说。 “其实你不必做这些,我并不需要一个用人。”他忽然开口说话,眼光瞪得我无处可藏,“虽然你做掉了我们的孩子,但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不能怪你,你干吗老是在我面前做出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这可不像你,上次你在上海的时候我就说了,我不喜欢你这样。” 我怔住,“谁告诉你是我把孩子做掉的?” “这个话题我不想再谈!是不是你做掉的孩子已经没了,事实上,没有更好,因为我的心脏病是遗传性的,我就是遗传自我的父亲,我不希望我的下一代也像我这样饱受病痛的折磨。我受够了,也活够了,只是我终究还是欠了你,所以我在想怎么补偿。” 他认真地说着这些话,像是斟酌了很久。 我急了,抓着他的衣袖,“墨池,你干吗跟我说这些,是我对不起你,应该补偿的是我。所以不管我怎么对你好,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是吗?”他眸深似海,眼底掠过一丝恍惚,缓缓抬起手抚过我的脸颊,“你对我已经足够好了,我也应该对你好才是。只是我病痛缠身,说不准哪天就去了,留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我很不忍。我经常想如果我死了,你还会记得我吗?会不会我前一秒刚闭上眼,你下一秒就勾搭上了别的男人,你会像忘记祁树杰一样迅速忘记我,你会这样吗?” “不,墨池,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不是你说的这种人!我爱你,你跟祁树杰最大的不同就是,我爱你!” “你爱我?” “是的,我爱你!”我伏到在他胸前,紧紧抱着他,“墨池,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他搂住我的肩膀,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耳根,声音忽然很遥远,“可我终究是要死的,唐医生都跟我讲明了,我即便保持最好的状态,也不过是再活个三五年,三五年而已啊,考儿!所以,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会尽量弥补你,把我对你许诺过的都一一实现,这样即便我死了你也会惦记着我对你的好,无论你将来跟哪个男人在一起,你一定记得我……” 耿墨池所说的兑现承诺就是给我一个婚礼,他要跟我举行婚礼!而且不容我拒绝,他连日期都定了,就定在4月1日。 “愚人节?” “这个日子好记。” 当时是在外滩的一家餐厅,他给我递上钻戒,还有鲜花,兴许是灯光的原因,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你看,够正式了吧?” 我从小巧的丝绒锦盒中拿出钻戒,对着灯光轻轻晃动,晃得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这么大,你也太暴发户了吧。”我无法想象这么一个大钻戒戴手上是种什么感觉。耿墨池说:“你戴上试试,看看尺寸合不合适。”说着,他拉过我的手亲自给我戴上戒指,然后抬起我的手,颇为欣赏地点点头,“嗯,不错,大小刚好。” “可是你才出院就忙结婚的事,不好吧?”我还是有些迟疑。 “结婚的事都交给婚庆公司来操办,并不需要我们多费心。”他淡淡地说,又问我,“你是想在星城举行婚礼呢,还是在上海?” “当然是星城,我的熟人跟朋友都在那边,而且离我家也近。”我转动着指间的钻戒,感觉太沉,还有点硌手,冰凉冰凉的。老实说我谈不上有多喜欢,可能是我很少戴首饰,对这类东西一向无爱。可这是婚戒啊,我得慢慢培养起对它的喜爱来。而目前我最头疼的是怎么跟家里说,以老爷子的暴脾气,他会接受我嫁给耿墨池吗? 耿墨池帮我出主意:“你可以先斩后奏嘛,生米煮成熟饭了,他们不认也得认。”我瞅着他直瞪眼,“我爸妈可是你未来的岳父岳母,你好歹也上门提个亲吧?” “可以,你想要什么聘礼尽管说,我来安排。”耿墨池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我琢磨着他最近是不是太顺着我了,以前他可是最喜欢跟我抬杠的,现在怎么我说什么他都答应呢?我忽然很不安,却又解释不清这种不安来源于哪里。 那日跟瑾宜说起这事,她安慰我:“你是婚前恐惧症吧,明明幸福近在眼前却患得患失,这很正常,结了婚就好了。” 结婚的消息我最先告诉的是瑾宜,她是第一个对我表达祝福的人,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由衷的祝福,“你们一定会幸福的,我相信。” 我给了瑾宜一个深深的拥抱,“谢谢你,瑾宜。我答应你,一定会给他幸福!”这么说着,我却忽然哭了,无边无际的悲伤涌上心头,虽然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悲伤。 此后我又陆续将婚讯报告给樱之和阿庆,她们都挺为我高兴的,米兰显然已经知道了,接到我的电话时,语调怪怪的,“祝福你咯,你总是格外被上天垂爱。” 我默然,我知道我跟米兰已经回不到过去,但我从未放弃过努力,总觉得十几年的友情就这么慢慢淡下去是件很可惜的事情,所以明知她对我早有隔阂我还是不遗余力地邀请她做我的伴娘,米兰答应得不情不愿,但好歹是答应了,条件是“礼服我不管的”。我忙说:“没有问题,礼服都是墨池请香港名师设计,你只记得抽空来量尺寸就可以了,还有礼物送哦。” “拉倒吧,谁稀罕你的礼物。” “哎哟,米兰,你知道我最想得到的就是你的祝福。” “我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我们十几年的友情呢。” 米兰当时沉思了会儿,叹口气,“为什么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这么大呢?考儿,我自认不输你,无论是外貌还是别的,可是我的境遇就一直不如你,我始终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我梦寐以求的东西,你总是不经意就得到了。考儿,我真是嫉妒你。” 米兰自始至终没有对我说过祝福,我多少有些失落,但后来我也安慰自己,我和耿墨池从一开始就不被人看好,即使我们现在即将步入婚姻,恐怕还是得不到太多的祝福,包括我的父母。一听说我要跟耿墨池结婚,老爷子在电话里暴跳如雷,我的话还没讲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祁树礼获知我婚讯后给我打了个电话,一句客套话都没有,直接跟我说:“考儿,为什么你要嫁给一个深深伤害过你的人?你觉得他能给你幸福吗?” “除了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给我幸福!” “你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我知道没有人可以阻止得了你选择这条路,但我是不会祝福你们的,我还是那句话,耿墨池给不了你幸福,他只会给你带来灾难!他就是你命里的灾星!”说完祁树礼也把电话挂了,根本不给我反击的余地。 我知道祁树礼是真生气了,但他生气与否我根本不在乎,得不到祝福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们是要在一起的,除了死亡,没有人可以把我们分开。 我当然没有把跟祁树礼通电话的事告诉耿墨池,只把我邀请米兰做伴娘的事跟他讲了。耿墨池当时正要去赶一个应酬,他从更衣室出来径直走到卧室的落地窗边,逆着光,白色衬衣完美地衬出他英挺的身形,他边扣袖扣边听我说话,翡翠袖扣在阳光下尤显得玲珑剔透。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穿白衬衣穿得这么好看,清隽冷冽,气质逼人。 “米兰做你的伴娘?”耿墨池转过身来,微微眯起眼睛。 那一瞬间,他深邃的眼底又掠过一丝恍惚。他最近总是有些恍惚,跟他说什么,他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不过他好像对米兰做伴娘这件事很满意,连连点头,“不错,你们姐妹情深,她做你的伴娘再合适不过了,我没意见。” “那伴郎呢?” “韦明伦。” 韦明伦是耿墨池的经纪人,也是这么多年他私交最好的朋友之一。韦明伦也是学音乐出身,曾留学日本,回国后还在某国家级乐团拉过提琴,不过很快就出来单干,开了家文化经纪公司,耿墨池的演出事宜都是韦明伦负责打理的。我对这个人的印象很好,很和气,很有风度,任何时候看到他总是笑眯眯的,耿墨池让他来当伴郎,确实蛮适合。 婚期定下来后,我跟耿墨池双双返回星城,住进了耿墨池先前买下的一栋临水别墅。听耿墨池说,这栋别墅很早就买了,一直在慢慢装修,年前才装好。现在用作婚房,算是派上了大用场。那房子所处的小区叫“彼岸春天”,地方有点儿偏,靠近县城,但环境很好,小区内花园曲径,小桥流水,泳池球场,一切代表美好环境高尚生活的东西在那里全都可以感受到。 耿墨池买的那栋房子叫雅兰居,风光无限好,房子前面就是个人工湖,后面是一片绿茵地,两边也都是花园,每一面窗户都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致。 房子的造型很简单,两层楼,外墙是很好看的砖红色,一楼有一整面墙是落地窗,正对着人工湖,坐在窗边,窗外湖水的碧波就在身边荡漾,感觉非常惬意。我第一次去看房子就喜欢上了这地方,楼上楼下转悠个遍。不消说,以耿墨池的挑剔,房子装得极尽奢华,厨房是开放式的,窗户正对着外面的绿茵地,我想象着做菜时的心情一定会很好。 楼上的布局也不错,主卧室有个大露台,站在露台上能看到下面的湖水,书房在主卧室的隔壁,也有一面落地窗,光线很好,透过窗户可以望见隔壁的那栋房子,距离很近,如果跟邻居打招呼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的。哦,对了,那栋房子叫“近水楼台”,湖对面还有栋房子,叫“在水一方”,似乎都跟水有关系,看得出来设计者很费了点儿心思。 “这房子的产权是你的名字。”耿墨池那天好似漫不经心地跟我说起这件事。我诧异,“为什么是我的名字?” “我送给你的,算是结婚礼物吧。” “你不是送了我戒指吗?” “不一样。”耿墨池并不愿多谈。 晚上我们在二楼卧室亲热时,我心里又腾起那种莫名的不安。我总觉得耿墨池对结婚这件事并不是很投入,他从不过问任何细节,我征求他的意见,他也从不反对,他的态度就是没有任何意见,好像这事跟他没有关系似的。但是他又表明非结婚不可,而且日期都不肯改,执意要定在4月1日。 “你怎么做爱都这么心不在焉的?”耿墨池一用力,将我抵在了床头,我疼得直吸气,“我有……有心不在焉吗?” “你明明心不在焉。” “我在想婚礼现场的装点是用白玫瑰还是粉玫瑰。” “拜托你专心点儿,我们这是在做爱!”他像是恼怒了,越发用力地冲撞起来。这也是他最近情绪反常的一个表现,有事没事就翻来覆去地折腾我,好像在发泄着什么一样,有时候我担忧他的身体,他会更加恼怒,我根本提都不能提。 我变得有些怕他,经常半夜醒来,看着他站在卧室露台上抽烟,心事重重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像是一个谜,我越想看清他离得越远,明明就在我的身边,我伸手就可以触到,翻身就可以拥抱,却感觉他那么遥远,他深黑如夜色的眼眸里,常常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特别是他坐在书房发呆的时候,他身上有种万劫不复的气息让人害怕,冷冷的,让人不敢靠近。我不明白他这决然杀戮一般的气息来源于哪里,即便我们在床上赤裸着激烈交缠,我感觉我跟他之间仍像是隔着一个玻璃罩子,感官的刺激和快感替代了曾让我们心驰神往的灵魂共鸣,我们再也达不到过去的心神合一,也许他的心神早已分离,而我却蒙在鼓里…… 让我意外的是,祁树礼竟然登门来拜访了,拎了一大篮水果,态度倒是很诚恳,左一句抱歉右一句Sorry,我当然也要表现得大度点儿,表示不计较。 但我看得出祁树礼明显有话要说,兜兜转转他试图往正题上引,我就是不接茬。沙发上放着雅兰居的楼盘画册,祁树礼无意间瞄到,拿起来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你们买房子了?” “是啊。” “这个小区还不错,耿墨池倒是挺有眼光的。” “他的眼光一向不错,艺术家嘛。” 祁树礼于是笑了,他将画册放下,认真地看着我,“考儿,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了,毕竟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大事,你有权利选择跟谁共度余生,从我内心来说我当然希望你能幸福,都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能说耿墨池的不是,这只会惹你不高兴,是吧?” “你既然都知道还说什么!” “听我说完嘛,我的意思是事已至此我只能祝福你,但我不会祝福他,因为我仍然认为你的幸福不是他能给予的。无论你跟他结婚后受什么委屈,我都是你坚强的后盾,任何时候只要你有需要我都会第一时间站在你身后保护你!” 我被气乐了,“听你这话,好像是等着我跟他散伙咯?” “话不能这么讲嘛。” “你就是这意思!” “考儿,这种时候如果我说那些场面上的话是很虚伪的,没意义,我本来就不看好你们,为什么要说违心的话?” 我冷笑,“因为我跟他在一起让祁树杰泉下蒙羞了是吗?” 祁树礼微怔,又笑了起来,目光变得深邃,又有一瞬间的迟疑,“你知道就好,但对我来说这不是关键,我不愿祝福你们跟我弟弟没有太大关系,至少现在是这样,我是完全出于一个男人的立场不能接受这件事情。” “男人的立场?” “是,我现在更愿意自己是一个普通的爱慕你的男人,而不是你的兄长,我承认我嫉妒耿墨池,我吃他的醋,所以我很不乐见你选择他。”祁树礼说完自己也愣了下,看着我,憋着劲儿又一口气地往下说,“考儿,坦白说我也没想到我会喜欢上你,我已经很久没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了,所以就算你不高兴,我也不会隐藏这份感情,现在你还没跟他正式结婚我还有资格表白,对,这就算是我对你正式的表白了,我很高兴我终于有勇气说出来……”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很佩服自己没有暴跳如雷。我抬手制止他继续往下说,“我见过无耻的,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你现在可以走了。” “你还没邀请我出席婚礼呢。”这家伙一门心思要无耻到底了。 我只觉心口突突地跳,差点儿背过气,“什么,我邀请你出席婚礼?你做梦,我肯定不会邀请你!” “那我更要去了。”祁树礼呵呵一笑,彬彬有礼地起身,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回头我跟耿墨池说说,让他邀请我也行。” 我抓起一个靠垫就扔过去。 祁树礼早就逃之夭夭,门已经被带上。 幸亏他跑得快,他要再多停留一秒,我不敢保证我不会去厨房摸刀,虽然老早就知道他对我的心思,但这么直白地被他说出来还是第一次,这就意味着那层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今后想装瞎都没可能了,都生活在一座城市,避无可避,这才真是让我恼火。 两天后的晚上我跟耿墨池在餐厅用餐,他还是显得心事重重兴致不高的样子,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说:“祁树礼今天给我打电话,说要我邀请他参加婚礼。” 我正在吞一个蘑菇,差点儿被噎死,“什么?” “我已经答应了。” “……” 我呆若木鸡,蘑菇还卡在喉咙里。 耿墨池淡淡地扫我一眼,“不用吃惊,这么重要的时刻我当然希望他见证。” 我咳嗽起来,吃力地咽下蘑菇。我看着他,像忽然不认识他了似的,这男人已经让我越来越陌生。我克制着一触即发的火气,“为什么要他见证?” “因为我想。” 淡淡的一句,冷酷至极。 我能感觉得到,我握着叉子的手在轻微发抖,但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我知道再多说一句肯定又要吵起来,马上要结婚了,保持好心情很重要。 可是看着耿墨池阴沉的脸,我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我又有了那种强烈的不安感,近在咫尺的距离,我却无法触摸他的心。他凝视我时幽暗的眼底看似平静,却能听到一种类似深谷之中激流涌动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激流来自何方,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眼前我所看到的他就像是幻境,眨眼工夫便会消失。到底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让我这么不安? 谜底终于揭晓,在婚礼这天。 正如我曾经憧憬的一样,整个婚礼都是按我的设想布置的,从酒店门口一直到礼台铺着长长的红地毯,现场白玫瑰和粉玫瑰装点成花的海洋,我跟耿墨池的巨幅照片悬挂在最显眼的角落,现场还特意装上了一个巨大的电子屏,播放着由专业音乐人制作的MV,每个画面都是我们从相识到相恋的甜蜜瞬间。 当米兰跟随着我进入现场时,也被这童话般浪漫华丽的婚礼震慑住,有一瞬她的表情很复杂,附在我耳边说:“你真够高调的。” “这辈子就这一次了。”我巧笑倩兮间,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我透过垂下的头纱看到,礼台上站着的正是我的新郎,一身黑色礼服,胸配粉色玫瑰,站在台上恍如站在世界的中央,霎时间光芒万丈。这一刻我再也看不到其他人,我的眼里、心里只有他。 他缓缓走下台,向我走来。 伴郎韦明伦也是风度翩翩,尾随在他身后。 还没到正式仪式,我就哭成了个泪人儿。耿墨池一直微笑着将我迎上礼台,因为灯光太过耀眼,台下一片模糊,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觉掌声中无数张面孔无数双手在不断地重叠,我想是我太紧张了的缘故。 “别哭,要笑。”米兰在旁边小声地提醒我。 司仪在按程序进行仪式,这时候我已经适应了灯光,我本能地在台下宾客中搜索我熟悉的面孔,首先看到的是台里的同事,来了起码有三四桌,阿庆和大毛他们坐的位置离礼台最近,拼命鼓掌。而在她们旁边坐着的是樱之,也在由衷地为我鼓掌。我对她们回报以微笑,朝她们挥挥手。而就在我转过脸看向另一边时,居然看到了祁树礼也赫然在座,西装革履的,坐在那一群人里格外的气宇轩昂,他并没有鼓掌,只是斜睨着我,那样子就像是在看戏。 我马上移开目光,我不想看到他,真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 这时仪式已经进行到宣誓,司仪问耿墨池:“你愿意娶这位白考儿女士为妻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耿墨池沉吟片刻,点头,“我愿意。” 司仪转过脸又问我:“白考儿女士,你愿意嫁给这位耿墨池先生为妻吗?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愿意。” 他转过脸跟我深情对视,我也与他对视,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瞧瞧这深情的目光,太炽烈了,比一千伏的电压都高。”司仪在旁边笑吟吟地打趣,台下一阵哄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只听到司仪说:“现在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来,礼仪小姐把戒指拿上来。” 漂亮的礼仪小姐端着托盘站到了我跟耿墨池的中间,耿墨池从容不迫地拿过戒指,从容不迫地走向我,一步一步,没有丝毫的犹豫…… 多年后我回忆那一幕,仍是撕心地疼痛。他的确是走向我,却并没有把戒指戴在我手上,而是绕过我径直抬起伴娘米兰的手,不慌不忙地将戒指戴在她的手上。 台下一片哗然,举座皆惊。 而我愣愣地看着他,完全反应不过来,可是他根本看都不朝我看,牵着同样震惊不已的米兰走到正中央的麦克风前,他对着麦克风说:“不好意思,今天是愚人节,给大家开个玩笑,其实我真正要娶的是我身边的这位米兰小姐,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我很爱她,希望得到大家的祝福。” 米兰一脸诧异,想笑又没敢笑出来,那样子仿佛凭空被金蛋砸中,惊慌失措中透着巨大的惊喜。她并没有抽出手,当耿墨池侧身拥吻她时她也没有抗拒,甚至只犹豫了两秒就伸出手臂回吻他,一切配合得天衣无缝。 就好像他们事先已经演练了多次似的。 只有我还像个傻子似的站在边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当众拥吻。我对面站着的伴郎韦明伦也显然被惊吓到,站在那里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动也不动,当他最终把目光投向我时,眼里满是同情。台下的人也忘了鼓掌,看看我,又看看热吻的两位,不知道这个玩笑到底是不是真的,因为举棋不定所以也不敢贸然鼓掌。 这个“玩笑”太逼真了,逼真到看不出任何破绽。我站在台上只觉头晕,兴许是灯光烤着的缘故,我瞬间就汗流浃背,余光瞟到樱之和阿庆在台下看着我几乎就要哭出来,因为只有她们知道这个婚礼是真的,我是真的想要嫁给这个男人。直到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耿墨池为什么要举行这个婚礼了,他不过是想借这个足以示众的机会羞辱我,让我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我想我真是大意了,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痛失骨肉的他是断不会原谅我的,所以他才选择这种最残忍的方式来报复我。我终于明白他身上那万劫不复的气息是什么了,就像那晚他在床上狠狠地冲撞我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说的那样,“我一定会让这个婚礼成为你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毫无疑问,他做到了。 汗水涔涔地顺着我的背淌下。 眼前的这一对已经结束热吻,男的松开女方,继续对着麦克风发表宣言:“今天我真是很幸福,可以娶到我心仪的女子,很感谢各位今天来参加我的婚礼,同时也谢谢这位白考儿小姐。”他将脸转向我,脸上的笑容足以让我刻骨铭心,我听到他说,“谢谢你的配合。” 他说得很认真,就像他当时跟我求婚一样,一点儿也不像是开玩笑。而他身边的米兰想必已经缓过来了,真的像个甜蜜新娘似的,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爱郎。我距离她不过一米,她却丝毫的、片刻的同情目光都不屑给我,她一点儿也没有歉意的表示,好似这一切是理所当然。 猜猜最后是如何收场的?答案A:我冲上去甩了耿墨池一耳光,然后气冲冲地拖着婚纱裙奔出现场;答案B:我什么也没说,连眼泪都没掉,就像一个退场的演员般提着裙子黯然退场;答案C:我当众号啕大哭,哭得妆都花了,我一边哭,耿墨池一边若无其事地和新娘在舞池中翩然起舞,当我的哭声是伴奏;答案D:我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走到麦克风前笑着跟宾客说,“谢谢大家的光临,不知道各位对我的表现是否满意,不管怎样,请祝福这两位白头偕老。” …… 生活的喜剧每天都在上演,每时每刻你都有可能成为剧中的主角,生活说到底就是喜剧加闹剧,但喜剧或者闹剧总比悲剧要好,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没办法,我从小就有阿Q精神,比如读书的时候每次没考好,我总安慰自己,没关系,还有比我考得更差的;成年后每每遇到挫折,我也总是找各种理由给自己打气,没什么大不了的,睡一觉明天太阳照常升起,郝思嘉都说过,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那么这次呢?我该如何给自己台阶下? 事实是,我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下台阶,就有人上台来拉我下台阶了。我做梦都没想到祁树礼那时候会上来,他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我身边,牵起我的手走到麦克风边,笑吟吟地说:“刚刚耿先生说今天是愚人节的玩笑,没错,这的确是个玩笑,耿先生真正想娶的是米兰小姐,而白考儿小姐要嫁的是我,我才是她的新郎!” 台下又是一片哗然。 耿墨池、米兰和韦明伦,还有司仪全都愣愣地看着祁树礼,生活果然没有最惊喜,只有更惊喜。我不过用了数秒就反应过来,祁树礼是来给我救场的!我毫不犹豫地踮起脚贴上他的唇,他也默契十足地回吻我,陌生的吻,陌生的人,陌生的空气,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如何还能那么镇定地配合着祁树礼演戏,因为太突然了,事先没有经过任何的编排,我完全是出于本能一样被他带着入了戏,那一刻我身不由己。 这或许说明,我们天生都是好演员。 那么结局可想而知,不是上述四项选择中的任何一项,真实的收场是,祁树礼将我打横抱起,一直抱下台,在众人的掌声中抱出了婚礼现场。 我清楚地记得,经过樱之她们那桌时,樱之和阿庆都傻眼了,面面相觑,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却没心没肺地回报她们以微笑。 祁树礼也微笑着向所有宾客致意,这个家伙,比我还会演戏。 祁树礼的黑色奔驰就停在酒店广场的贵宾位,他将我抱上副驾座,关上车门后,他转过脸看着我,莞尔一笑,“你现在可以哭了。” 灯光璀璨的舞台,落幕后是曲终人散的寂寥和黑暗,卸下妆的面孔,是掩饰不住的凄凉和苍白。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们演绎到最后常常分不清谁在戏里,谁在旁观。入戏太深,出戏太慢,于是就有了戏外的迷惘和疼痛。 好在这些年,我一路就是在疼痛中走过来的,揪心断肠撕心裂肺的痛楚不是没有过,而是太多太多,痛过之后的疲惫往往比痛楚本身更难受,那感觉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整个人都是虚的,缥缥缈缈,半夜梦回常常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可是即便再痛,还是要生存,要活着,要呼吸,虽然最痛的时候恨不得自己没了呼吸,但总还保持着最后一点儿理智,让自己不至于被绝望吞噬活下去的勇气。 最灰暗的那几天,我整日地站在自家阳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真想跳出阳台,不是往下跳,而是往上跳,那浩瀚无际的天空外一定是另一个世界,没有忧伤、没有怨恨、没有纷争的世界。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会想到那个还没成形就夭折的孩子,他(她)应该就在那个世界,他(她)一定变成了一个天使,挥着洁白的翅膀,看着我甜甜地笑。 后来我才知道,正是米兰跟耿墨池谎称是我自己做掉了孩子,耿墨池才如此决然地选择在愚人节办婚礼来报复我,因为我出事那天是米兰送我去医院的,樱之是在手术后才赶到,我不知道米兰趁我昏迷时胡乱编排了什么,连樱之都以为是我自己做掉的孩子,更何况是耿墨池!而我又以为他们都知道实情,所以从未解释。没想到我竟然被最好的朋友算计了。 难怪之前米兰频繁地去上海看望耿墨池,原来她早就起心了,耿墨池也一定察觉了米兰的心思,所以他才十拿九稳地在婚礼上利用了米兰。他们暗度陈仓,我却蒙在鼓里,最后在婚礼上给了我致命的一击,而我连恨都没力气了,祁树杰跟叶莎的事才过去三年,我又重蹈覆辙! 半夜梦醒,我常常无故听到婴儿的啼哭,细听又仿佛是风声,于是失眠的恶疾卷土重来,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不得不借助药片。 那天我又站在阳台上张望天空,祁树礼来了,他在楼下停好车,一抬头就看到了在阳台上生了根的我。“考儿,下来吧,我请你喝咖啡。”他在楼下喊。 我冷冷地看着他,没反应。 “下来吧,你这个样子很让我担心,出来透透气你会感觉好些的。” 我还是无动于衷。祁树礼不放弃,跑到楼上来按门铃。当时正是午休时间,我怕吵着邻居,只好去开门,跟他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在家里宅久了,突然置身阳光明媚人潮涌动的街头会有些不适应,咖啡厅里倒是很安静。祁树礼选了个靠窗的位子,阳光透过身边的落地窗照在铺着绿格子桌布的橡木桌上,咖啡杯上的艳丽图案因为有了阳光的照射变得越发生动起来,金属小勺子搅动杯子发出的清脆声也很悦耳。我点的是卡布奇诺咖啡,滚烫的咖啡浓香让我冰冷的血液渐渐回暖。 “你瘦多了,考儿。”祁树礼看着我,他点的是最苦的黑咖啡,没有放糖。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我转移话题,太久没有说话,发现声音整个都是嘶哑的,把自己都吓一跳。我本能地抚着喉部,有些担心这样的嗓子能否继续在电台做节目,我已经好些天没去电台上班了,一直在家休病假。 “你嗓子怎么了?”祁树礼也发觉了我嗓音的异常。 “没事,这几天有点儿感冒。”我掩饰地低下头,小心地搅着杯中的咖啡,热气瞬间蒙住了我的眼珠,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祁树礼放下杯子,轻叹,“考儿,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你未来的路还很长,人总要向前看才对。” “我没事。”我淡淡地一笑,若有所思,“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能怎么办呢?我不能像很多年前我喜欢的张国荣一样,从楼上纵身一跃一了百了吧?” 祁树礼一脸懵懂,推了推眼镜,“张国荣?” “嗯,2003年的4月1日他在香港跳楼,我难过了很久,这些天我老在想,我要是从楼上跳下去会如何?不想还好,一想就更难过了,因为我不是张国荣,我就算摔得粉身碎骨也不会有人知道,除了亲人,不会有人为我掉一滴眼泪。” “考儿!”祁树礼呵斥。 “所以我放弃这个念头了,那两个人没死,我怎么能就这么死掉呢?”我呵呵一笑,“他想看我的戏,我现在倒想看他的戏了。他根本就不爱米兰,米兰也不是他的菜,我看他怎么收场!” 祁树礼瞅着我直摇头,试图转移话题,“考儿,回家吧,你应该有很长时间没回家了。回去好好休息,让伯母给你补补身体,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还有脸回家吗?”我根本连电话都不敢打,虽然婚礼是在星城举行,可耿墨池是上门提了亲的。虽然我爸自始至终没有表态同意,但也没有当面拒绝,想来他也知道耿墨池是有身份的人,他不想场面太难堪。只是耿墨池表面上客气谦卑,可是架子仍是大得离谱,那日在我家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抬脚走人,连我妈泡的茶都没喝一口,我爸当时就翻脸,撂下一句话,“你要嫁就嫁,我管不了,只要别到时候丢我的脸就是!” 结果,我何止丢了爹妈的脸,我把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光了。我爸虽然没参加婚礼,但丑事传千里,爸妈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听我妈说,老爸气得把桌子都掀了。 “考儿,有些事情总要去面对的,逃避不是办法。”祁树礼很细心地观察着我的神色,“要不,我陪你回家一趟?” 我没好气地说:“干吗要你陪啊?” “我们不是……” “那是演戏好不好?谢谢你那天帮我下台阶,说实话我很感激你。但我跟你没可能的,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一点儿余地都不留。 祁树礼于是又叹气,“考儿,虽然我跟你表白过,但如果你把我对你的关怀理解成乘虚而入,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小人了,至少目前这种状况下我只是想对你表达我的关怀,你可以视而不见,但请不要拒绝,我并无恶意。考儿,多一个关心你的人,有什么不好呢?” “我这个样子还值得别人关怀吗?” “你这是什么话?”祁树礼皱了皱眉,“你做错了什么吗?你不过是爱错了人,于是就被他这样羞辱。你知道吗,当时我在台下看到他把戒指戴到米兰手上,我真想上去揍他一顿!我早看出他对你的居心,他不是真心爱你,你们之间有那么多复杂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对你付出真感情!” 我心下钝痛,“别提他了好吗?” “好好,我不提。考儿,我相信你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你不会这么容易被打垮,好好活下去才是对他最大的反击,你要让他知道没有他你照样活得精彩,你明白吗?” 我看着他没吱声,心下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真会安慰人,虽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但我好像还真没那么难过了。我笑笑,端起咖啡,“谢谢你,我没有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他对我还没重要到这份上,我只是很难过,我最好的朋友跟着他一起背叛我……” “这样的朋友就算了吧。” “可她每天都在微博上晒幸福呢,我亲手布置的婚房成了她炫耀的资本,你觉得我能淡定吗?”我没好气地蹾了下杯子。 一说到这事我就来气,我原想着米兰是逢场作戏吧,我也就不跟她计较了,哪知道她当真了,婚礼后就死皮赖脸地搬进了雅兰居,我存放在别墅的私人物品她打包收拾后让樱之交给我,樱之气个半死,还跟她吵了一架。可是米兰根本无所谓,现在以耿太太自居到处显摆招摇,工作也不找了,没事就在家晒微博,从早到晚各种晒,洗个泡泡浴也要晒,在花园里晒会儿太阳也要晒,她知道我一定看得到,她故意的!所以我才这么气! 祁树礼瞅了我一会儿,推推眼镜,很谦虚地问:“微博是个……什么东西?” 我愣住,像看外星人一样地瞅着他,连微博都不知道,他还是地球人么?不过转念一想,霸道总裁日理万机应该很少有时间上网,不知道也不为怪,于是我耐心地跟他解释,“哦,就跟你们美国那边的脸书差不多,也是一种社交网络,我们中国人普遍用这个。” “Facebook?” “Yes!”谢天谢地,他还知道Facebook。 这位先生想了下,果断建议,“那她晒,你也可以晒啊。” 我瞪着他,“我能晒什么?” “她晒什么你就晒什么。” “嗯?” “回头我也注册个微……那什么东西,你加我,我帮你一起晒。” “……” 我以为祁树礼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晚上我登录微博,果然见有陌生人加我关注。他可能怕我不认得他,不仅放他的照片当头像,还给我发了条私信,“考儿,加我!我是Frank!” 好吧,看在他这么热心的分上我关注了他。 后边的情形就开始失控了,这位先生把我所有近期发的微博都转发一遍,然后顺带再评论两句,他中文不大好,评论时多用英文,洋范儿十足。 慢慢地,他开始把微博用得得心应手了,学会了怎么艾特,怎么发照片,怎么在限定的字数里把要说的话说完,后来我听他说,都是他的秘书教他的。 最让我肝儿颤的是,在祁树礼微博里仅有的几个关注对象里,耿墨池赫然在列!耿墨池的微博还是我在上海时帮他注册的,他并不常用,一个月都难得发条微博,而且鲜有文字,大部分是照片什么的,耿墨池关注的名单里只有我和他的经纪人韦明伦。 好吧,笑话来了,某天我无意中点进耿墨池的微博,发现他关注的人里多了一个祁树礼,换句话说,这两男人相互关注了。我当时就魔怔了,什么情况这是? 我再点进祁树礼的微博,好家伙,这位先生隔三岔五的就发条微博,艾特下耿墨池,比如:“我早上路过考考的楼下,看到很新鲜的百合,就买了一束给她。考考很喜欢,她拿着花的样子让我感觉到很幸福。”先解释下,“考考”是祁树礼一时兴起给我取的昵称,我让他别这么肉麻,他说这样方便晒…… 耿墨池对此没有任何回复,他的微博最后一条更新是在婚礼前,此后再无动静。我跟祁树礼说耿墨池不怎么上微博的,他看不到,叫他别晒了。 祁树礼回我:“晒,必须晒,他一定看得到,否则他不会关注我!” 我败给他了!不止这,祁树礼有时还会评论下米兰的微博,当然都没什么好话。有一次米兰晒她新买的蒂芙尼钻石项链,祁树礼在她微博下用英文评论道:“女人的美不是来自钻石,而是心灵,如果内心不够纯粹,就是浑身贴满钻石也是个低档货。” 我英文不好,只知道大意是这样。我必须承认,我看后十分爽!没过多久,祁树礼就问我,为什么他在米兰的微博里不能发言了,我大笑,“她把你拉黑了!哈哈哈……” 某天晚上,耿墨池终于更新了微博,是张朦胧的月亮的照片,没有文字。我仔细辨认照片,不像是雅兰居拍的,像是在他上海的宅子墨园拍的! 耿墨池回上海了?米兰早上都还在雅兰居晒微博,他们没住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在床上用手机登录微博,发现祁树礼在耿墨池发的那条微博下留有评论,“昨晚我在考考家楼下散步,看到的月亮比这要清楚!” 我窝在被子里笑了半天,马上回复祁树礼:“下次你来我家的阳台上看,可以看得更清楚!” 发完微博我神清气爽,心情好得不行,洗脸的时候照镜子,发现困扰我许久的黑眼圈也淡了许多。这些日子还真是多亏了祁树礼,时常开导我,带我出去吃啊玩啊,又不遗余力地在微博上帮我晒,不管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我至少想开了很多。 不想开又怎么办呢?我总得活下去才是。即使我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沦为全城的笑柄,我也还是要活下去的。我如此平凡渺小,即便是现在就从广电大楼上跳下去,顶多明天在娱乐小报上占个豆腐块儿:某某电台某某主播坠楼身亡,原因不详;或者在某个论坛发个帖子,某某电台某某主播自杀啦,快来围观云云……两天,顶多三天,随着我化成火葬场的一缕青烟,一切又会恢复平静,就像我从来就没死过一样。我既然活得轰轰烈烈,怎么能容忍自己死得悄无声息? 不,我不甘心,我咽不下这口气!如果我就这么死了,那真是太小看我白考儿的意志力了。我声名狼藉地混到今天,我没心没肺地活到今天,唾沫淹不死我流言笑不死我雷劈不死我一个耿墨池就能气死我?我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活得名声败坏。我既然已经丢光了祖宗十八代的脸,我反而什么都不怕了,勇者无畏,我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去他妈的耿墨池! 这天是周末,中午我约了李樱之一起吃饭,吃完饭又上平和堂去血拼,买了一堆的衣服鞋子。樱之瞅着我刷卡的时候直叹气,“作孽,这不是你自己的钱啊?” “当然不是,是耿墨池给我的卡,我不刷爆它不解我心头之恨!” 事实是,这张卡的确是耿墨池给的,是张副卡,主卡在他那里,在上海的时候他就给我了,筹备婚礼期间他打过一大笔钱到上面,现在剩了多少我也不知道。 我拿着这张卡陆续办了健身卡、美容卡和数不尽的会员卡和VIP卡,我每天坚持去健身房练瑜伽,还报了舞蹈班去学拉丁和肚皮舞,此外什么插花班、钢琴班、布艺班等等这个班那个班。我的笔记本上记得密密麻麻,每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周末我还会去做美容,因此认识了很多跟我同样生活不甚光彩,钱来历不甚明白的太太小姐们。有个姐妹拉我去整容,我差点儿就被说动了,准备隆胸来着,钱都交了,手术时间也定了,结果刚好那几天有媒体报道外地有个女的因为隆胸死在了手术台上,我吓坏了,我想变妖精但我不想玩命,这才退了钱不了了之。 樱之对于我胡乱烧钱也没有太过指责,她知道我心里不好受,找不到耿墨池撒气,就拿他的钱撒气,但樱之对米兰却是极其鄙视。 樱之说:“难怪我觉得她前段时间怪怪的,神神秘秘,不知道在干什么,原来是去勾搭耿墨池了。你流产的事肯定是她跟耿墨池胡说八道的,耿墨池心想她是你的闺蜜,你又是她送到医院的,他当然就相信了米兰的话。考儿,你为什么不跟耿墨池解释清楚呢?” “他早晚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因为我要让他后悔,他既然在婚礼上演了那么一出,那他就继续演下去呗。米兰你是晓得的,肯定不会轻易撒手,她会把耿墨池缠得死死的。早晚有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天,到那时候他要是知道真相了,那还不跟吞了苍蝇似的难受!” 当我把心里的盘算和盘托出时,樱之看着我直摇头,“何必呢,明摆着是两败俱伤的事,他要是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你以为你会好过?” 我哑然,樱之一句话就戳中了我的痛点。我不愿再多说什么,好不好过反正已经是这样了,从我认识他那天开始,鱼死网破的结局就已注定,我认命了! 我只是很好奇,为何我卡上的钱像用不完似的?我这么大张旗鼓地烧钱,每次都以为卡肯定刷爆了,可是下次再刷时还是咔咔咔地支付,这是为什么? 送樱之上出租车后,我站在商场门口发愣,越想越不对劲。我疑惑地在商场旁边的柜员机上查了下余额,结果我好半天都没有数清那一串数字有多少位,我再登录手机网银查了下,发现在我不断消费的同时,还有人不断地往卡上存钱。我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因为主卡就在他那里。 他这是什么意思?补偿?赡养费? 我顿觉有种被扇了耳光的羞辱感,随即拨通他的号码。需要说明的是,他平日常用的手机号有两个,一个是助理负责接听然后转达,另一个纯粹只是私人用,知道这个号码的人仅限于他的家人和最要好的朋友,加起来也没超过十人,很荣幸,我就在这十人之内。 电话嘟了两声后倒是很快被他接起,我还没等他“喂”出口就先声夺人:“你老往我卡上打钱是什么意思?是良心愧疚还是图个心安?” 耿墨池在电话那端愣了半晌,似乎没反应过来,我又连珠炮似的开火,“说啊,你什么意思?想补偿啊,你觉得你对我的伤害用这点儿钱就可以补偿吗?” “我只是想让你生活得好些,无所谓补偿不补偿。” “耿墨池,收回你的假仁假义,别让我恶心!”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友谊百货门口,又有了耍泼的冲动,“你以为我稀罕是吧?比你有钱的人多的是,拿钱就可以让你心安,你把我当什么?你把你自己当什么?把卡收回去,我就是穷死饿死也不会要你来施舍!” “白考儿,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当泼妇很过瘾是吧,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他倒还在电话里教训起我来了。 “我就是一泼妇,认识你后我时刻都有当泼妇的冲动!耿墨池,你既然已经娶了米兰就别再跟我有牵扯,有多远滚多远!我不稀罕你这样的虚情假意!” “是啊,你现在有新欢了,当然希望我滚远点儿!” 我愣住,很快反应过来,原来他真的有看我的微博!我立马心情舒畅,呵呵笑道:“当然,你以为我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吗?像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没有谁可以让我至死不渝,你想想,我老公尸骨未寒我就跟你鬼混,那我们现在分手了我找别人一点儿也不稀奇吧?” 电话那边好半天没有反应,估计是被我气着了,可即便是被我气着,这家伙说话仍然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白考儿,你果然不值得人付出真情,因为你从未有真情,你连心都没有,所以我对你做任何事情应该也谈不上伤害,这样挺好,我没有负罪感了,卡我会马上冻结,你我再无相欠。老实讲我也没吃亏,反正你也陪了我这么久,倒是你晚上别做噩梦才是,你杀死自己的亲骨肉,那孩子多半会来找你,你好自为之!” 随后电话被挂断,电话那端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大约有两分钟,我一直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心上像被插了柄尖刀,起初不觉得痛,当终于反应过来时那柄尖刀猝然拔出,我有一瞬间的眩晕,几乎站立不稳,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自心上的“刀口”汩汩涌出。我摇摇晃晃,急忙寻找支撑物,上前几步扶住商场门口的柱子喘气,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淌满面颊…… 我想我还是低估了这个男人,远比我想象的冷酷无情,亏我还不自量力地试图挑衅他。我以为他对我多少还是有感情的,即使在婚礼上把戒指戴到米兰的手上也是因为我伤他在前,他不过是想借婚礼达到报复的目的。而现实是,我为他的无耻所找的种种托词只是自取其辱,我的存在于他而言就是个大笑话! 那天回去的时候下起暴雨,我从未见过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就下到那么大的雨,就像天上裂了道口子,那雨水直接往下倒,哗哗的漫天漫地全是水,街上很快漫成了河,很多车子都在湍急的水流中熄火,司机们爬到车顶束手无措。庆幸的是在雨下大前我抢到了一辆出租车,可倒霉的也是这辆车子,在开到一个满是积水的立交桥前我跟司机说:“别过去了吧,搞不好要熄火。” 司机是位年轻的小哥,很自信地说:“姐你放心,没事的,冲一下就过去了!如果现在掉头又要绕很长一段路,你又要多付车钱不是,不划算!” 小伙子还挺实诚,我也就随他去了,事实上是跟耿墨池在电话里吵完那一架后我整个人都是虚的,连带脑子都短路,所以没能及时制止司机冒险。 结果就有这么背,车子刚开到桥下就熄火了,怎么踩油门都没反应。小伙子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四顾张望了下,“姐没事的,前面有家汽修店我认识人,我去叫俩人帮忙推下车。” “行,你去吧。” “那你在车上等我啊,别下来,下边全是水。” 小伙子说着就推开车门涉水飞快地朝街角奔去,我看了下外面,水已经漫到了半个轮胎,我心里咯噔一下,要不要下去呢?万一水继续漫上来怎么办? 我当时想的是继续漫上来怎么办,压根就没料到车子会没顶,因此并没有实质性的自救行动。如果那时候我下了车就什么事都没了,但我偏偏没有。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被耿墨池在电话里那么羞辱后,我精神上受到极大刺激,思维混乱,人也懒得动。我寻思着下午刚买的鞋子还穿在脚上,浸水就报废了,不划算。 我不记得从司机下车到车子漫到车门有多长时间,大约也就几分钟吧,好像眨眼工夫水就漫到了车窗玻璃。后来我才知道车子熄火的地方地势较低,平时下小雨都会积水,何况是这么大的雨。我吓傻了,试图推开车门,刚开了道缝水就哗啦啦地漫进来,我尖叫着赶紧又关上。 其实如果那时候我强行推开车门下去,至少还能蹚水而过,但因为事发突然我慌了神,此后两分钟不到水就漫过了风挡玻璃,我再试图推,门在压力的作用下已经推不开了。我拼命地砸门、呼救,无济于事,没有人会听得到。我颤抖地掏出手机,本能地拨打最快可以联系到的人,通话记录里的第一个号码就是刚刚通过电话的耿墨池!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是非常不愉快的声音,“你又要干吗?” “救命,快救命,我要死了!快找人来救我!”我的声音都在发抖,已经顾不上电话那端是谁了。耿墨池以为我要跟他吵架,没好气地说:“白考儿,你消停点儿好不好!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吵架!” “我,我真的要死了,水……水把车子淹了,我出不去啊……”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继而尖叫,因为这时雨水已经漫过了车顶,一点儿光亮都没有了。 耿墨池大约听出我的声音不像是在故意找碴,忙大声喝问:“喂,白考儿,你干吗呢?你在哪里?” “出租车,我在出租车上,车子被水淹没了,我要死了……” “出租车?是真的还是假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花园路立交桥这里。” “司机呢?” “他下去找人帮忙了,我现在一个人在车上。”这时候我已经感觉呼吸不畅,我大口地喘着气,“耿墨池,我不行了,车里快没氧气了。” 耿墨池这时可能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电话那端传来他的疾呼声:“白考儿,你赶紧找东西砸车窗,一定要出去,不能待在车上!我现在马上去救你!我已经出门了,你一定要坚持!听到没有,白考儿!白考儿!” 我捶了两下车窗,又脱下高跟鞋用鞋子砸,却根本不管用。 耿墨池一直跟我保持着通话状态,在电话那端已经开始吼了:“白考儿!你听到没有,要想办法砸车窗!必须出去!我现在正在来救你的路上……” 我无力地摇头,这时候我已经知道我可能出不去了,车内氧气越来越少,我虚弱地靠在座椅上大口呼吸,“我没力气了,砸不动,我真的要死了……耿墨池,我现在只跟你说最后几句话,你听好了,我虽然没心没肺,但我是真的爱过你,我是爱你的,可惜你根本不在乎,现在你满意了吧,我终于要死了,你如愿以偿摆脱了我……” “白考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些鬼话,赶紧想办法出去!我还有不到十分钟就可以到你那里!你再坚持会儿,坚持会儿好不好?” 虽然是很凶的声音,却是在求我的语气,只是我已经放弃求救,意识开始游离,我虚弱地说:“来不及了,我等不了十分钟。耿墨池,我想我应该庆幸我以这种方式离开,因为我不用做噩梦了,我可以直接去见我们的孩子,这是最好的赎罪,我……我认了……” “考儿!考儿你别这样!你再坚持会儿!我来了,我马上就来了——” “晚了,耿墨池,我……我要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手机从我掌心滑落,我无力地靠着车窗,只听到耿墨池还在电话那边呼喊我的名字。四下一片黑暗,我忽然想起祁树杰和叶莎来,他们也是以这种方式死去的,看样子我也要追随他们的脚步去了,这真是宿命!不知道他们在生命最后那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此时此刻我什么都想不了了,就像一条濒死的鱼,命中注定将要溺毙在水中…… 人在濒死的时候其实只有一个感觉,就是犯困,非常非常困,就想马上睡过去进入梦乡,梦里才是舒服的,有柔软的床,有舒适的枕头,沉沉地睡一觉比什么都香甜。在失去最后的意识后,我感觉我就是睡着了,睡得很死很死,后边发生了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听樱之说我昏迷了整整四天才醒过来。 四天?我怎么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能得救还是得感谢那个冒失的出租车司机,那位小哥好不容易去汽修店叫了人到桥下帮忙,结果车子已经没了顶,那小子当时就吓尿了,万幸他水性不错,见车子没顶便不顾一切地扑进水里,因为水很浑浊水下什么都看不到,他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车子,然后在其他人的帮忙下总算砸烂车子的风挡玻璃把我拉了出去。小伙子真的很勇敢,虽然事后他跟公司领导一同来医院跟我赔礼道歉,但我哪有理由责怪他,要不是他,我必死无疑。 别问我耿墨池在哪儿,我不知道这家伙在哪儿,只知道他赶到出事现场的时候我刚好被抬上救护车,后边的情形我就不知道了。听樱之说,我在抢救的那几天他天天去医院,骂司机骂医生,整个就是个疯子,反倒是我醒来后他又莫名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他压根不知道这事一样。 我跟樱之说,他还有脸来,我这辈子都不想见他! 电视剧里通常是这样演的,当男主角缺席时通常就是炮灰男二号登场的时候,所以耿墨池自觉消失后霸道总裁祁树礼取而代之成了病房里的常客。他对于我没有将求救的电话打给他耿耿于怀,非常之介意,责怪我半天后他是这么跟我说的:“如果是我接到电话,我就会派我公司的商务直升机过去救你了,你也不会缺氧这么久差点儿闷死在车里。想要等到耿墨池去救你,哼,他四个轮子能比得上我的飞机吗?” 我白他一眼,“我又不知道你有直升机!” “直升机是公司商务专用,寒碜了点儿,我在美国还有私人飞机和游艇。我是一个有钱人,考儿,你真不应该忽略这点。” “我知道你有钱,我认识的人里就你最有钱了。” 好吧,我承认这位先生是个货真价实的土豪,他不炫富,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财富。可能是长居国外的关系,他这个人说话做事都很直接,人情、客套和逢场作戏这些世俗规则他不擅长也不屑,说好听点儿是真性情,说不好听就是自视甚高仗势欺人。每次他拿话呛人的时候脸上分明就是那种“我就欺负你又怎么样,有本事你咬我啊”的神情,比耿墨池还目中无人。 他一点儿也不掩饰内心的想法和对我的企图,只要逮住机会就循循善诱,“考儿,你身边真的应该有个人来照顾你,你太不心疼自己了,你为什么就不肯考虑下我呢?你看我这么有钱,又单身多年,无不良嗜好,我可以给你很好的生活,可以保护你,最关键的是我们知根知底,你不用担心遇人不淑,像耿墨池这种人真的不适合你。” “Frank,我们真没可能,我可不想别人说我是因为看上你的钱才跟你在一起的。” “看上我的钱有什么不好吗?你不能因为我有钱就歧视我,当然你看上我的人就更好了。” “谁敢歧视你啊?” “你一直歧视我,总把我归类成那种不懂感情的有钱人。考儿,你好好想想,像我这种人正因为什么都不缺所以对爱情的要求更加纯粹,我不需要爱情为我带来什么,我也不会给爱情外加太多复杂的因素,我只需要爱情为我带来爱情,一心一意,简简单单就够了。” 我心下诧异,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么有深度的话,他的眼神认真到我无法忽视,我觉得这时候兜圈子是对他的不尊重,我只能实话实说:“Frank,每个人都有权利要求自己想要的爱情,简单也好,纯粹也好,那是你的自由,但是很遗憾我给不了你要的爱情。” 下面还有一句“你的姓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忌讳”我没说出口,觉得太不给他面子了,他到底是有身份的人,没必要把话说这么绝。 祁树礼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看着我说:“考儿,你放心,爱情于我不是风险投资,我不会去计较得失,慢慢来,我不急,但你需要我的时候一定要先想到我,必须先想到我!” “我知道,四个轮子跑不过飞机。” “你想坐飞机玩吗?”祁树礼马上转移话题,他知道我最喜欢新奇和刺激,盛情邀我,“等你出院了,我带你到天上转转,兜兜风,怎么样?” 到天上转转,兜兜风…… 好吧,那些开跑车载妹子兜风的富二代们听到这话应该哭晕在厕所了,我承认我被他的“壕”情打动,笑着点点头,“可以一试。” 祁树礼很高兴,“太好了,我亲自开飞机载你!” “你会开飞机?” “会的,我二十几岁就考了机师执照了。” 妈妈咪呀,我真是小看了他!我哆嗦着问:“祁先生,请问你还有什么不会的?”“有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得到你的心,让你爱上我,这是我面临的最大的难题。” 这家伙三句两句不离中心思想,我又败给他了。 第9章 纵然明知错了我还是爱着这个可恶的男人,哪怕他毁掉我对整个世界的信任和憧憬,让我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虫,可是我还爱着他。 祁树礼是言出必行的人,我出院第二天他就来敲我家的门,随从跟在后边,提着花篮水果,还有各种营养品。我站在门口没好气地问:“干吗?” “带你到天上兜风啊,赶紧跟我走吧,今天我特意腾了空!” “啊?” “啊什么啊,直升机就停在我公司的楼顶,都在等着呢。”祁树礼说着吩咐随从,“把东西先放进去。”我还是有点儿不相信,“真……真的开直升机啊?”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祁树礼觉得好笑,拍拍我的肩膀,“赶紧的,今天天气很好,风也不大,很适合在天上兜圈。” 于是我就那么匆匆忙忙地被祁树礼拉去他公司的楼顶。他公司的写字楼有三十八层,偌大的楼顶被改造成停机坪,因为是顶层,周围又没有更高的楼,因此一般人很难发现楼顶停着架直升机。我问祁树礼怎么不停在公司楼下,多拉风,祁树礼非常有底气地说:“我们公司不需要靠在楼下停架直升机来彰显实力,还是低调点儿比较好。” 啧啧啧,没事就到天上兜风也叫低调! 但我不得不说,祁树礼今天的衣着跟以往西装革履的样子很不同,他穿着件皮衣夹克,戴着耳麦和墨镜,酷得让我差点儿以为他刚拍完哪部好莱坞大片。 祁树礼邀我坐在驾驶室陪着他,飞机盘旋而起掠过楼顶的时候我尖叫,祁树礼就哈哈大笑。我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下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除了紧张,全身血脉贲张的刺激也是显而易见的。我尖叫声不停,祁树礼拉开我的手,“考儿,对我的水平有点自信嘛,这风和日丽的天气开直升机对我没任何难度!快看快看,那不是你上班的电台吗?” 我尝试着透过指缝看向机窗外,城市的高楼、棋盘一样的公路、郁郁葱葱的公园和纵横交错的立交桥尽收眼底,广电大楼醒目的建筑就在脚下,我惊呼,“哇——” 祁树礼降低高度,围着广电大楼绕了好几圈。他驾驶技术非常娴熟,从容不迫的样子就跟开个玩具似的,还不时逗我笑。我渐渐放松,开始真正放松心情投入到蓝天的怀抱。 原来飞翔的感觉是这般惬意,放眼望去,人世间的繁华就在脚下,个人渺小如沙粒,深觉再大的悲喜放到这滚滚红尘间都不值一提。命运不可掌控,至少可以让自己不再那么痛,放手未必是失去,只是另一种顿悟而已,悟透了看穿了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到我。 祁树礼观察着忽然安静下来的我,“考儿,在想什么呢?” “哦,没什么,就觉得很开心。” 祁树礼嘴角勾起笑,“开心就好,我也觉得很开心,真希望跟你就这么飞下去。” “怎么可能,总有终点吧?” “生命是有终点的,爱却没有止境。” 我咳嗽起来,牙都酸了,若非亲耳听见,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样肉麻的话出自祁树礼之口。耿墨池从来都不说这种肉麻的话,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 “考儿,那个是不是耿墨池的公寓?”祁树礼招呼我。 我低头俯瞰,“没错。” “要不要我降下去到他窗前飞两圈,跟他打个招呼?” 我白他一眼,这男人太坏了! 忽然,我又意识到不对,斜眼看他,“你怎么知道耿墨池的公寓是这栋楼?” 祁树礼笑而不语。 “说啊,你怎么知道的?” “这有什么难度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不瞒你说我对他很有了解的兴趣,有时坐直升机去邻市出差都会特意在他楼顶绕两圈再走的。” 真是恶趣味,耿墨池听到这话肯定会吐血!不止这,祁树礼这时还提醒我,“赶紧拍照啊,多美的天空,拍下来!” “嗯!”我掏出手机拍照,各角度完美呈现蓝天白云和俯瞰的城市街景,当然还跟祁树礼合影了两张。这位霸道总裁笑得不亦乐乎,将他的恶趣味发挥到极致,拍完照问我:“要不要发个微博?” “发微博?” “晒啊,我都友情出镜了就是为了帮你晒!” “……” 先生,你真的是一点儿也不低调好不好? 我们在天上大约飞了一个多小时才下来,祁树礼将直升机妥妥地停在公司顶楼上,螺旋桨卷起的风将我的长发高高地扬起。祁树礼小心翼翼地扶着我下机,牵着我的手一路飞奔。 下了楼,祁树礼趁热打铁又请我吃晚饭,吃完饭又送我回家,在小区门口他要司机停下车,然后下车跟我在街边说话。 祁树礼看着我犹豫片刻,试探地问:“考儿,我刚好这周末要去趟香港,你要没什么事就陪我一起去吧?” “什么,去香港?” “是,去出个差,我带你去那边散散心?” “不必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事情都过去了我也没事了,真的,一点儿事都没了。”我委婉地拒绝,鬼才跟你去香港。 祁树礼于是不再说话,目光忽然越过我看向我身后,表情意味深长。 我狐疑地扭头看去,愣住,耿墨池的车就停在后边,是刚来的,还是来了许久,不得而知。他站在车边看着我,目光在我和祁树礼身上扫来扫去,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我有点尴尬,问他:“你来干吗?” 耿墨池并没有回答,而是充满敌意地看着祁树礼,那眼光一点儿也不客气。祁树礼很有风度地上前跟他寒暄:“耿先生,好久不见。” “你大概并不愿意见到我吧?”耿墨池冷笑。 “哪里,应该是你不愿意见到我,瞧,你脸上都写着呢。”祁树礼存心挑衅,脸上还笑呵呵的。 我只能息事宁人,“行了,Frank,你先回去吧,谢谢你今天带我到天上兜风。” “没事,只要你开心有空我就带你兜风!”祁树礼不顾耿墨池僵冷的脸,含笑看着我说,“哦,对了,考考,那我周末就直接来接你好了,你不用带太多行李,需要什么去了香港再买。”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你看你,刚都说了,我们订的是上午十点的航班飞香港,尽量早点儿出发,怕路上堵车。” 祁树礼说得煞有介事,耿墨池的脸瞬即拉下来,“香港?” 祁树礼忙解释:“哦,我刚好周末要去香港出趟差,顺便把考考带过去散散心。” 考考,考考…… 我脊背的冷汗都冒出来了,根本不敢看耿墨池的眼睛,只觉那眼光刀子似的裹挟着寒风嗖嗖地飞过来。我瞪着祁树礼,这家伙真是够毒辣,明明我刚刚已经拒绝了,他竟然当着耿墨池的面又重提,还故意制造我已经答应了他去香港的事实,既刺激了耿墨池,又让我再无拒绝的余地。 我骑虎难下,尴尬不已。 耿墨池直直地看着我,眉心突突地跳,“白考儿,你真的要跟他去香港?” “我……” 祁树礼抢过话,“耿先生,考考去哪里好像并不需要跟你报备。” “好,你够狠!”耿墨池指了指他,掉头就走。 祁树礼还不忘客套,“慢走,不送。” “Frank!”我呵斥。 目送耿墨池上车驶离街边,祁树礼脸上的笑意隐没在黑暗里。他转过脸看着我,“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如果你对他还抱有幻想趁早死心,你已经被他伤得体无完肤,你还想把命交给他吗?” “不关你的事!”我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祁树礼也没追,但直到我上楼洗完澡熄灯睡觉,他的车一直都停在楼下。第二天我上班时,在小区门口的垃圾桶边看到一地的烟头…… 我当然没有跟祁树礼去香港,怄一时之气对这已经混乱的局面于事无补,爱也好恨也好,该我承担的我逃避不了。对于已经成陌路的某人,我也不愿去多想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不好过,我相信他也不会比我好过到哪儿去。被米兰缠上,他就自求多福吧! 祁树礼去香港后有天晚上在微博上发了张照片,目测应该是从太平山上俯瞰夜景时拍的,密密匝匝的灯海,霓虹闪烁的高楼,琼楼玉宇好似水晶堆砌,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那种众生繁华如梦似幻的感觉想必让祁总裁颇有感触。所以除了照片他还配了段英文,翻译过来大意是: “如果有来生,如果我更早遇见你,你能将你全部的爱给我吗?” 我当然明白这话是对谁说的,只能装瞎,可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发现耿墨池在那条微博后有留言,也用的是英文,翻译过来是:“做梦!” 当时是在会议室,我正在开会,刷微博刷到耿墨池的留言后心情那个复杂,真是140字都不够表达的。我赶紧关了手机屏幕,继续装瞎。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洗了澡在阳台上喝茶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点开那条微博,霸道总裁竟然不急不躁地回复了耿墨池,借用的是某位企业家广为流传的名言: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还配了个笑脸的表情。 我一口滚烫的茶刚入口,全喷了出来。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到祁树礼回复耿墨池留言时的嘚瑟样,这家伙的腹黑毒舌较之耿墨池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偏这两男人掐上了,祁树礼此后连发几条微博明嘲暗讽耿墨池没有担当,不配拥有珍贵的爱情,耿墨池当然也不是善茬,以犀利的言辞讥讽祁树礼意欲染指自己的前弟媳,乱了辈分,人所不齿,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内心龌龊。 可怜祁树礼自小读书不多,听说初中没读完就辍学,十几岁就漂洋过海去了美国,从此再没接受过正统的中文教育,旅居海外二十多年,中文于他而言早就不具母语的意义,耿墨池骂他的很多话我估摸着他多半看不大明白,而且别人骂他的话他也不方便拿去问秘书,于是时不时地就打电话问我,“考考,什么是不齿?”“龌龊是不是很不好啊,什么意思?”“考考,耿墨池在微博上老骂我,你得帮我说啊,我是在给你出气!” 我头都大了,于是告诉他:“你百度!” 可是祁树礼日理万机,每天的时间都是以分秒计算的,哪有闲工夫去上网,偶尔刷下微博都得见缝插针挤时间,于是他跟我提出一个请求,“要不这样吧,考考,你教我中文怎么样?” 当时是在电话里,我没听明白,“你说什么,我教你中文?” “对啊,你当我中文老师!” “我没空!你这么有钱还怕请不到中文老师吗?” “我跟别人不熟啊,你教我中文最合适不过了,我可以付很高的工资,你开价!” “Frank,你就别给我添乱了,我怎么可能当你的中文老师!” 耿墨池要知道了,还不得灭了我。 祁树礼很聪明,一下就猜到了我的顾虑,他在电话里煽风点火,“考考,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耿墨池不高兴,可是你看,他娶了你闺蜜让你都这么不高兴了,你干吗还考虑他高不高兴啊?他现在是别人的老公,他的喜怒哀乐已经与你无关,你怎么让自己开心嗨皮才是最重要的!” 我接不上话,是啊,他都对我这样了,我干吗还管他高不高兴? 祁树礼见我没吭声,又趁热打铁继续游说,还开了个天文数字的价钱,上一节课抵我三个月的工资。我是个俗人,能让耿墨池不高兴,又能赚这么多的钱,我想我没有理由推辞。虽然我口口声声说放下了,不去想了,但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人在做天在看,我并没有对不起他,只有他对不起我,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就这么着! 于是我答应做祁树礼的中文老师,他非常高兴,简直高兴坏了,在电话里语无伦次。我们约定每周一节课,上课地点我来定。我当然不会引狼入室让他来我家,也不会上门到他家,上课就是上课,我不会给他想入非非的机会,我把上课的地方定在他办公室,有公事公办的意思。祁树礼有点犹豫,支吾着说:“办公室?不好吧,要不我在酒店包个套房,作为上课专用?” 我心里哼了声,去酒店开房,你倒是会想啊! “办公室挺好,我会更自在!” “好吧,就听你的。” 祁树礼拗不过我,只好答应在他办公室上课。 第一节课选在几天后的周末,祁树礼显然精心准备过,我一走进他的办公室眼睛就瞪得老大,房间内摆满鲜花、水果和各种精致的点心、零食,甚至还有红酒,布置得十分温馨浪漫。我在心里嘀咕,敢情这家伙把上课当约会了,居心叵测! 我在沙发上刚落座,祁树礼就在我身边坐下,将茶几上的车厘子放我跟前,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来来来,先吃点儿水果,这是你爱吃的。”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哦,我去过你家两次,每次都看到你在吃这个,我想你可能很喜欢吃。” 我白他一眼,手朝对面的沙发指了指,“坐那边去。” “嗯?” “坐那边去。” 祁树礼呵呵笑了下,乖乖起身坐到了对面沙发上。我目光扫了下他,明明是在办公室他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西装革履,他穿得很休闲,浅灰色的开司米毛衫,白色的裤子,胡子刚刮过,神清气爽眉目舒展,看上去心情相当不错。 其实客观地说祁树礼的样貌和气质在商人里算是很出类拔萃的,他不是那种肥头大耳的类型,身材保持得很好,这说明他饮食很节制,或者有坚持健身,否则都四十出头了不可能还有这么好的状态,穿什么衣服都有款有型,气度不凡,之前米兰对他动心思不是没缘由的。 “你这么看着我干吗?”祁树礼察觉到我在打量他,回以温柔的目光。 “我在想怎么教你呢。”我琢磨了下,顺手拿起一个梨啃了起来,“这样吧,我先问你几个问题,看你的中文底子怎么样,后边好有针对性地给你上课。” “好啊,你问。” “《红楼梦》是谁写的?” 祁树礼想了下,很高兴地举手,“这个我知道,曹雪芹。” 我点头,心想这都不知道我就直接拍死你,《红楼梦》可是我的最爱! 我接着问:“《西游记》呢,谁写的?” 祁树礼愣住了,“《西游记》……” “作者是谁?” 他尴尬起来,搜肠刮肚的样子颇为滑稽,“等等啊,我想想,我原来是知道的,我小时候还看过《西游记》的小人书呢,都几十年了有些记不清了……” “废话少说,你就说是谁写的!”我不耐烦了。 祁树礼显然想不出,开始耍滑头,呵呵地笑,“考考,我学中文跟《西游记》是谁写的有关系吗?” “你说呢?”我翻他白眼,“这是最基础的中文常识,连小学生都知道的答案你却答不上来,我怎么教你啊?” “哦,这样啊,我不是不知道,是记不太清了,你让我再想想嘛。”祁树礼显然没有放弃,想了半天,眨巴着眼睛欠扁地问,“是……孙悟空写的?” “……” 我歪着头瞅着他,真佩服自己没有将手上啃了一半的梨朝他扔过去,我简直崩溃,没好气地说:“那《三国演义》还是诸葛亮写的,对吧?” 他一本正经地想了想,“不对,应该是……曹操写的吧?” 我噌的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 “祁树礼,你就一文盲!” “考考,别生气嘛,我保证我会认真学!”祁树礼起身拉我坐下,“我是个苦命的孩子,小时候家里穷就没好好读过几天书,出国后我当了很多年劳工,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哪有机会学中文!那时候满脑子都是挣钱挣钱,对生活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吃饱饭,不挨工头的打,后来慢慢地境况好了点儿,再后来有了自己的企业,我越来越忙,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天上飞,跟各种各样的人见面谈生意,说的都是英文、德文、法语,哪里用得上中文!” 祁树礼说得很诚恳,我也相信他说的都是事实,他一个华人,没文化没背景,能奋斗到今天确实不容易,我也不能太过责怪他。 祁树礼继续说:“我其实还算好的,至少能说中文,不是太生僻的字我也看得懂,不像我认识的好多很早就过去的华人连中文都说不好,他们的后代也是,所以考考,你多担待些啊,你就把我当文盲当小学生都OK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他越是这么说,我反而于心不忍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吃过很多苦吧?” 他淡淡一笑,“是啊,吃了很多苦,不过都过去了,我也很少想了。人嘛,这辈子哪儿能都是一帆风顺呢,吃点儿苦受点儿磨难很正常。” 说得这么云淡风轻,但背后的艰辛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说出来的苦不是真正的苦,真正痛苦过的人从来不会以眼泪示人,他们通常会微笑,说起过去顶多耸耸肩膀,很无所谓的样子。就如眼前的这个人,连眉眼里都是笑意,但他的内心,又有谁知道呢? “可你底子这么差,我怎么教你啊?”这才是让我抓狂的地方。 祁树礼马上说:“从头开始教啊,我们可以一周上两到三节课,白天晚上都可以,只要我人在星城我就会尽量挤时间安排上课,你看可以吗?” 我嗤之以鼻,“你以为我不上班了是吧?” 祁树礼还要说什么,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眼光溜过去,心下一惊,屏幕跳动的是“我爱的他”,耿墨池打来的! 祁树礼不是傻子,一看屏幕显示就知道是谁的电话,刚刚还满是笑意的脸瞬间阴了下来。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个人都不说话,手机铃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尤显得惊心动魄。 “你是不是又在微博上发了什么?”我问他。 猜都猜得到,祁树礼肯定在微博上发了我给他当中文教师的消息,耿墨池看到了,于是打电话过来质问,我是不必在乎他的感受,但也没想过要这么张扬。 我伸手准备去拿手机,祁树礼却已经抢先把手机拿了过去,他直接摁掉电话,然后在屏幕上点啊点的。我瞪眼看着他,他要干吗? 祁树礼很快操作完毕,把手机还给我。 “我把他的号码拉入了黑名单,这样你就不会被骚扰了。” “……” 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忘掉他吧,你的人生已经与他无关,让他彻底地退出你的生活!”祁树礼表情严肃,他严肃的样子带着毋庸置疑的威慑力,“考考,我不希望你继续被他伤害……” “别考考、考考的,我又不是猫狗!”我莫名地就来火了,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胡乱收拾了东西准备走,“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还有事!” 一见我发火,祁树礼急了,“考……考儿,课还没上完呢……” “我说上完了就上完了,你底子这么差先自个儿好好补补吧!”我从包里掏出两本古诗词的书扔给他,“想要学好中文,先提升下中文的鉴赏和修养!没事就多看书!” 祁树礼拿起那两本书一看,“《唐诗三百首》?” “还有宋词!”我气冲冲地朝门口走,祁树礼追上来,“考考,考考……” 我转身恶狠狠地指着他,“我再说一次,别叫我考考!” “考……考……” 不容他说完门就被我摔上,祁树礼的脸被我关在了门后,待他再追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奔进电梯。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失控,当时脑子里整个都是昏的,我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完全没了方向。出了写字楼,我茫然四顾,街头车来车往行人匆匆,满眼皆是陌生人,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心口像被什么堵着一样,想哭,却根本没有眼泪。 我掏出手机,点开微博。 果然,祁树礼早上发了条微博,背景是布满鲜花和水果的办公室,照片上附有文字,“考考答应做我的中文老师了,今天是第一节课,好期待!” 而耿墨池在微博下回了他两个字,“无耻!” 我看着那两个字兀自发笑,无耻,谁比谁无耻呢?我们谁都别说谁了,都是一路货色,你不让我好过,我又岂会让你心情舒畅?让见鬼的爱情去死吧,屏蔽掉你的电话是对的,你这样的人只配被我拉入黑名单。你既是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我就不会让你再主宰我的人生! 我大步朝地铁站走去,唯愿自己消失在人海。 祁树礼的中文课后来又上了几节,他确实是挤时间上的,每次上完课不是赶去重要的谈判会议就是奔向机场,他自己也挺用功,不仅随身都带着我给他的诗词,还开始读名著,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就会打电话问我。樱之说这等于是给了祁树礼更多的机会,我说没办法啊,他中文烂成那样,又经常跟老外谈生意,太丢人现眼了。 至于耿墨池,我们已经断了联系,我也不上微博了,眼不见心不烦,我实在不想让这个人继续影响到我的生活。但我忽略了还有米兰的存在,她是不会把我忘了的,我至今不太理解米兰那天打电话约我喝茶的真实意图,是试探?是警告?还是炫耀?我真不知道,但我又不能不去,人家可是等着看我的好戏,那就看呗,谁看谁的戏还指不定呢。 我和米兰约在黄兴路步行街附近的一家女士生活馆见了面,那是城里阔太太和小情人们显摆的地儿,有美容美发、健身美体、香熏SPA,还有咖啡茗茶和俱乐部,没想到米兰如今也凑起了这个热闹,而且派头很夸张,趾高气扬的,好像她生来就应该在这种地方出没。 一想也是,她现在攀了个有钱的主,不使劲儿花钱就太亏了。耿墨池的财富虽远不及祁树礼庞大,但满足米兰的虚荣还是绰绰有余的,因为我知道他的收入来源并不仅仅是弹钢琴,那只是他家底极少的一部分,他还有其他的产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他拥有其继父所属企业的股份,只是耿墨池对经商不感兴趣,他不参与经营,他的世界里只有钢琴,即使一年到头什么事都不做,连钢琴也不弹,他名下的股份仍能给他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这就是有钱人的资本。说到底耿墨池其实是个隐形富豪,为人低调,他享受财富给他带来的优质生活,但并不刻意去显摆财富,一般人看不出他有钱。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要花他的钱,当时我满脑子都是爱情,被爱情蒙住了眼睛哪儿还会注意到他有钱没钱?现在好了,终于有人花他的钱了,我真替他高兴。 米兰当然是最高兴的,她财大气粗地跟我说:“今天约你出来是想好好跟你聚聚的,本来还想把樱之约出来的,但我想她可能不太习惯这种地方,所以就没叫她。我们好久没在一起了,你想做什么尽管做,这儿的香熏SPA很有名的,待会儿我们去感受下?” 当时我们正在做头发护理,我瞅着衣着光鲜改头换面的米兰,笑而不答。 米兰也时不时地瞟我,绕了半天,终于切入正题,“考儿,我知道你这阵子心里不好受,你肯定在生我的气,我也没有办法啊,他死心塌地的要娶我……其实那次我去上海的时候他就对我有表示了,可当时你跟他在一起,我没有正面回应他,那天他不是带我出去吃饭嘛,送我回酒店的时候我们在车里吻了很久,他喝了点儿酒,跟我说了很多他心里的烦恼。那时候我就觉得他蛮可怜的,也知道他挣扎得很痛苦,你千万不要以为婚礼上的事是我跟他串通的,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樱之后来打电话骂我,说我不要脸,可是这能怪我吗?” 原来在上海他们就勾搭上了。 我依然保持着笑容,听她继续说下去。 “樱之那天骂了我之后,我哭了很久,墨池见了也很心疼。感情这种事情真的说不准的,爱了就爱了。我今天约你出来就是想把这误会解释清楚,免得你跟樱之都以为是我存心要抢墨池,毕竟我们十几年的友情,不能因为这件事毁于一旦是吧?” 我听着这话打心眼里同情米兰,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会降到零,这话真是没错。米兰她怎么不想想,耿墨池在上海请她吃饭吻她不过是想投石问路,试探她的反应,一心想找依靠的米兰当然是喜不自禁,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儿贴上去。耿墨池正是有了这个把握知道米兰不会拒绝他所以才会在婚礼上上演那一幕,米兰无形中当了炮灰,她还扬扬得意地以为耿墨池是真的非她莫娶。女人啊女人,你的名字何止是弱者,简直是弱智! 米兰还在继续跟我楚楚可怜地演说她跟耿墨池如何情深似海,她随身带的GUCCI手袋里传出手机的铃声,不用说是耿墨池打来的。米兰从手袋里掏出最新版的苹果手机,娇滴滴地说:“我呀,在生活馆啊,跟考儿做SPA ,你呢,在干吗?” 我坐在一旁呵呵直笑,耿墨池居然受得了她这一套,真是不容易。 米兰挂掉电话后跟我说:“他两个小时后来接我,我们一起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去购物,你帮我做参考,你也可以挑选你喜欢的东西,墨池是不会有意见的,反正今天我请客他出钱就是了。” 我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有人请客干吗拒绝,那样就显得我太不识抬举了,至于谁出钱,那就不关我的事了,于是我很不好意思地跟米兰说:“怎么能让你破费呢,那不太好吧。” “没事,咱们是什么关系,还说这种话!”米兰责怪我。 我在心里冷笑,是啊,我们是什么关系,十几年的交情,今天竟沦落到这般境地!但我无力改变什么了,因为该变的迟早会变,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更不用说是挽回了,我只是觉得悲哀,难以名状的悲哀。 我们做完SPA,耿墨池真的开车来接了,他见到我时并没表现出任何的高兴或厌恶,只是面无表情地开车把两个神经错乱的女人载到五一广场附近的一家餐厅吃饭。吃饭的时候他也不看我们,无论米兰如何地活跃气氛,他就是不发一言,吃完饭埋完单也自顾自地走出餐厅,根本不理会身后两个刚做完SPA浑身香喷喷的女人。在米兰的要求下,他又把我们带到东塘的友谊名店,米兰负责挑,他负责刷卡付账,对米兰挑中的东西不发表任何意见。 “考儿,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选好了,别客气啊。”米兰兴奋之余不忘招呼我这个看客。当时我们已经出了友谊名店,进了另外一家品牌服装专卖店,米兰忙不迭地试衣服,我和耿墨池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欣赏她的服装秀,看她花蝴蝶似的在试衣间穿进穿出,我忽然想起祁树礼说过的话,他说米兰漂亮而庸俗,不上档次,我现在终于认同了他的看法。耿墨池坐在我旁边点了根烟,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也没看他,悠闲自在地喝着服务小姐端上来的咖啡。 过了一会儿,耿墨池忽然朝我伸手,“把你手机借我一下。” “嗯?” “我的没带。” “哦。”我毫无戒备地把手机递给他,他拿过手机并没有直接打电话或者发短信,而是在屏幕上点啊点的。我诧异地看着他,心里大致猜得到他在干什么。 耿墨池的眼光嗖嗖地扫过来,“你把我的号码拉黑名单了?” 我不作声,只能默认。 “我已经重新保存了,如果你再敢拉黑名单或者删我的号码,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压低声音说道,然后将手机递还给我。 “你这个人真是有意思,你都娶了她了,还不许我删你的号码?” “我跟她还不是夫妻!”他的脸色很难看,顿了顿,又说,“这件事情我确实做得过了,我可以跟你道歉,后边的事我会解决好。” “一句道歉就可以弥补你对我的伤害?耿墨池,我的感情有这么廉价吗?” “那你要我怎么样,是你先把孩子做掉才把我气疯的!” “耿墨池,关于这件事……”我正要解释,米兰从试衣间出来了,我只好噤声。米兰试来试去挑中了三套衣服,要我也挑两件,我笑而不答。 “不要客气嘛,随便挑就是了。”她拉我起来,非要我试。 我拗不过她,只好起身。 “那我就不客气了,恭敬不如从命哦。”说完我四周打量一番,很优雅地转了个身,吩咐店员小姐,“请把这店里所有的衣服每一样给我拿一套,按我的尺码拿,对了,还有那些鞋,一样一双,那些个包,一样给我拿一个,麻烦你了,小姐。” 米兰没反应过来,傻了似的看着我。店员小姐更是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没听清吗,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我笑容可掬地看着店员小姐。 “哦,听……听清了,这个……”小姑娘看看我,又求救似的看看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的耿墨池。她很聪明,知道谁是付账的。 “就按这位小姐说的办。”耿墨池漠然道。 “哦,好的,好的,我马上给您包好,请稍等。”店员小姐喜出望外,其他几个店员也闻风而动,都跑来帮忙,拿衣服的,拿包的,忙得团团转。 我回头看着耿墨池,笑道:“谢谢你,让你这么破费。”我根本没理会旁边木头似的杵着的米兰,我看都不愿看她。 “没关系,你想要什么尽管挑好了,我付账就是。”耿墨池看了我一眼,吐了口烟,不动声色。米兰的脸色很难看,却又不知道怎么发作,她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一个局面。 趁着店员小姐打包衣服的间隙,我坐在沙发上装作无意地跟耿墨池说:“哦,对了,我这个月的生活费你还没给的吧,卡上没钱了。” 其实那张卡在我打电话大骂他的那天就被我扔了。 耿墨池抬眼瞅了我一下,点点头,“知道了,回头我会叫财务经理把钱打给你。” “谢了。” “不客气。” …… 米兰震惊不已,显然她还不知道耿墨池给我卡上打钱的事,气得简直要一触即发了。我转过脸看着她莞尔一笑,“别误会,我们之前有过协议的,他每个月会支付我赡养费,一直到我再嫁人为止。当然,我什么时候嫁人我也不知道,像我这种人没人要的。” “怎么会没人要呢?祁先生不是很喜欢你吗?”米兰终于找到了攻击我的突破口,眼睛发亮,异常兴奋起来,“你们最近进展不错吧,听说你都当他的中文教师了,祁先生这人做事一向很有效率的,什么时候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我耸肩,“没这么快,我这个人比较慢热。” 耿墨池大约是走神了,手指被烟头烫了一下,脸色微变。 米兰愤愤不平道:“考儿,你太不够意思了吧,攀上祁先生这棵大树,你还要我家墨池付赡养费,难道祁先生养不起你?” 我掰着指头说:“也不是赡养费吧,是补偿,再怎么说我也是上过手术台的人,墨池怎么补偿我都不为过。再说我跟祁先生现在啥都不是啊,我怎么能让他养啊,也要人家愿意是吧?” 结果米兰来了句更恶毒的:“那谁知道你怀的那孩子是墨池的还是祁先生的呢,祁先生这么讲求效率的人,你们应该早就有关系了吧?” “……” 我发誓,我没有想要对米兰怎样,因为我始终觉得她是耿墨池利用的炮灰,她越在我跟前嘚瑟越显出她内心的卑微,可是她显然太得寸进尺,而且她大约忘记了,我白考儿似乎也不是什么善类,我心肝都是黑的,她这么惹我简直是逼着我翻脸! 我很惊讶,都这步田地了我居然还能保持镇定,“米兰,这种私房话就不用在这里说吧,周围都有人呢。” “怕什么呀,都是成年人,你做都做得出来,还怕说出来啊?” 我冷笑道:“哦,那之前你跟你们报社的那个罗处长好像在交往吧,你们都同居半年了,他是个有家室的人,他老婆为此还闹到你单位上去了,这才是你辞职的真正原因吧?” “你……” “够了!你们还有完没完?”耿墨池铁青着脸,霍地站起身,几乎就要摔门而去。恰好店员小姐这时已经包好一大堆的衣服和鞋子,尴尬地看着我们。耿墨池到底还是修养不错的,拿出一张VISA卡递给收银员。刷完卡小姐问我衣服和鞋子怎么办,我就写了我住处的地址,因为衣服实在太多,耿墨池的车子是无论如何都装不下的。 “我累了,我要回家!”米兰黑着脸嚷,说完就冲出了店。 耿墨池跟我还在店内,他瞥着我,眼光刀子似的剜过来。我耸耸肩,“不好意思,让你这么破费,心疼了吧?” “你明知道不是因为这个。”他沉着嘴角,脸上绷得像钢条,再次压低声音,“白考儿,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个问题,米兰说的都是真的吗?” “什么?” “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我眼前一阵发黑,感觉全身的血直往脑门上涌。短暂的眩晕过后,我努力保持姿态,咬牙切齿地回答:“我永远不会告诉你答案,你就猜吧。” 耿墨池唇齿间迸射着噬人的气息,“你信不信我会弄死你?” “我死也会拉你垫背。” “我要回家!”米兰在店门口透过玻璃门朝我们喊,跺着脚,她大约以为我跟她男人在说悄悄话吧。“回头再收拾你!”耿墨池板着脸绕过我径直推门出去。 我也跟着出去。本来这么着也就算了,可是米兰却瞪着我低声骂了句:“不要脸!” 当时耿墨池已经上了车,他没有听到。 那一瞬间,我真想掌她两个嘴巴,但考虑到这是在大街上,要真闹起来场面会很难看,毕竟耿墨池是有身份的人,让人拍到终归不是件光彩的事。 米兰板着脸上了副驾座,她当然是不会让我挨着她老公坐的。 我默不作声地坐到了后座。 车内气氛很不好,耿墨池打开收音听广播,看来他也觉得相当难受,活该!这时广播里正在播的是一档特别节目,专门介绍正在会展中心那边举行的年度车展,我一下就来了灵感,跟耿墨池说:“现在时间还早呢,我们去看车展吧,听说很热闹。” 耿墨池没有作声,我以为他没理会,但两分钟后他拐了个弯往广电那边的会展中心方向驶去。我长嘘一口气,心里已经有了盘算。既然你们想玩,那我就陪你们玩好了,我要玩大的!米兰这时才真的开始紧张了,我注意到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手袋,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你是要买车吗?”耿墨池在前面问。 “嗯,有这个考虑,我每天去电台上班都得坐广电的班车,有时候班车赶不上就只能挤公汽,好麻烦的。” “驾照呢,有没有?” “有啊,好几年前就考了,就是一直没怎么开车上过路。刚考上的时候祁树杰给我买过一辆车,结果头天出门我就跟人撞上了,他就不敢让我开了。”这是我头一次以这么平淡的语气说起祁树杰,耿墨池半晌没吭声。 到了车展现场,人声鼎沸,聚光灯下是眼花缭乱的香车美女,不时有笑容甜美的营销小姐穿梭于人群中给参观者发放精美的宣传画册。耿墨池目不斜视昂着头直往前走,我突然意识到耿墨池的自我感觉应该很好,身后跟着两个漂亮女人,一个准太太,一个前任女友,够拉风的。而且这两个女人都是板着面孔互不理睬,一看就是为前面的男人争风吃醋。 当然,这是外人的感觉,事实上我的自我感觉也好得很,因为耿墨池回头问我喜欢什么车时,我回答说:“祁树杰以前给我买的是辆丰田,我觉得不错。” 结果耿墨池二话没说就绕过在他旁边不足五米的丰田展台,径直朝前走了。你说我感觉怎么会不好?简直太好了,居然有人为我跟一个死人吃醋! “你不要得寸进尺!”米兰铁青着脸说。她不说这话吧,我可能就随便挑辆一二十万的大众就OK了,反正就是个代步的工具,可是一听米兰说这话,我就来火了,我还没还口呢,她又来一句,“真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 我斜眼盯了她一会儿,冷笑道:“米兰,真正给脸不要脸的人是你吧,你跟耿墨池撒谎说是我自己做掉了孩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如果我把这事告诉他,现在就告诉他,你觉得他会给你留全尸吗?” 米兰僵住,脸色微变。 我看都懒得看她,径直叫住在前面看车的耿墨池:“哎,墨池,不用挑了吧,这么多车我看得眼都花了,不如就买宝马算了。” 耿墨池转过身瞅着我,“宝马?” “对啊,你不是开的宝马吗,我想跟你开一样的车。”我笑嘻嘻的。 他想都没想就点点头,“可以。”刚好不远处就是宝马展台,他指着一辆流光溢彩的宝蓝色敞篷跑车问我,“那辆怎么样,宝马很经典的一款,很适合女人开。” “行啊,就那辆吧。”其实我对车一窍不通,估摸着那车起码也要好几十万,够买四五台丰田了吧。我有些忐忑地问:“会不会太贵啊?” 耿墨池没有回答,径直朝展台走过去。 “白考儿!”米兰瞪着我,看那架势几乎就要冲上前来跟我厮打一场了。 我回头指着她,“对我态度好点儿,别忘了你有把柄在我手里,我不告诉耿墨池是想接着看你们的好戏,我很想知道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会怎么收拾你!” 米兰脸都气白了。 而就在我跟米兰对峙的当口,耿墨池已经跟宝马展台旁边的销售经理接上话,直接指着那辆宝蓝色的敞篷跑车说:“对,就是这辆,请给我下单。” 销售经理是个三十出头的精干男子,穿着深蓝色西服,他瞅着耿墨池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先生,您不详细了解下?” “不必,就这辆了。”耿墨池面无表情。有生意不做那是宝气,销售经理忙不迭地点头,招呼旁边的营销小姐:“马上给这位先生下单,快!” 我问销售经理:“请问,这车多少钱啊?” “哦,一百九十万。这次车展我们就准备了两辆这款型号,一辆昨天已经有客户定了,这辆是仅剩的了,小姐您的运气很好。”销售经理也真是精英啊,一看场面就知道这车是耿墨池买给我的。我承认我没见过世面,这个数字把我吓得两眼冒金星,脑子里嗡嗡的,就听见耿墨池在旁边说:“你不要开得太快,出了事我不负责。” 我偷偷地扯他的衣袖,“别买了,换……换个牌子吧,太贵了。” “不是你要的吗?” “我,我改主意了。” “单都下了,改不了了,就这辆吧。”耿墨池一边掏出金卡,一边朝我伸出手,“把身份证给我。” “可是……” “给我!” 没办法,我只好哆哆嗦嗦地从包里掏出身份证给他。如果一切就这么着,那也就算了,偏偏这时候我听见旁边有人叫我,“考儿?” 我循声望去,只见人来人往的当口某人鹤立鸡群般地站在聚光灯下,身姿笔挺,雍容不凡,身边簇拥着一堆精英人士,正是霸道总裁祁树礼! “Frank?”这会儿我想笑都笑不出来了,祁总裁,你也来凑什么热闹啊! “考儿,你也来看车展了?”祁树礼背着手走到我身边,瞅瞅我又瞅瞅耿墨池,“哟,耿先生也在这里,买车呢?” “给她买。”耿墨池指了指我,脸上冷得结了冰。 祁树礼“哦”了声,转过脸问我:“你喜欢宝马?哪辆?” 我指了指展台上已经下单的那款。 “这辆啊,太小家子气了吧,那款车型早过时了,听说都要停产了。”这位爷太逗了吧,他拍拍我的肩膀,指着最前面的展台问,“那辆如何?” “什……什么?” “就是那辆,最中间的,法拉利最新款。” “算了吧,那辆肯定很贵。” “你喜欢我就送你啊。”祁树礼说这话时眼皮都不眨。 耿墨池的脸色这时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但还是看得出来他有克制,逼视着祁树礼,“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跟我抬杠?” 祁树礼笑容可掬,“耿先生何出此言?我给自己的女友买车与你有什么关系,倒是你,应该给太太买车才对啊,给前女友买车是怎么回事呢?”说着问旁边气得麻木了的米兰,“耿太太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问他!”米兰总算遇到了救世的主,唰的一下就涌出满眶的泪,她今天也确实挺委屈的,不过这怪谁呢?只是她身边的男人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冷冷地说:“我给谁买车是我的自由!” “那我给考儿买车也是我的自由吧。”祁树礼不愧是老江湖,笑得满面春风,说着扭头吩咐随从,“去把那辆车给我下单,我要送给白小姐。” “是。”随从一看就是训练有素,转身就去下单了。 我扯过祁树礼,将他拉边上去,“Frank,你就别在这儿添乱了,我不要你的车,这辆宝马我都不想要,我今天真是……哎哟,你赶紧叫你的手下过来,我不要……” “他送你车你就要,为什么我送你就不要呢,太顾此失彼了吧?”祁树礼固执起来那是一点儿也不输耿墨池。他亲热地搂住我的肩膀说,“他都结婚了,你干吗还要他的车啊,你让他太太怎么想,再说了,你现在是我的老师,学生孝敬老师也是应该的吧?” 我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拿开,“那你就应该听我的!” “不用听了,我有点累了,我们去吃饭吧。”祁树礼抬腕看表,“哟,还真是,到点了。”说着就要拉我走,还吩咐旁边的随从,“小张下单后你派人去提车,然后把车开白小姐家去。” “Frank!”我跺脚。 “你什么都别说了,我老早就想送你辆车,一直没机会,今天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怎么会错过呢?这是我的心意,你就不要再推辞了。”祁树礼笑着又牵起我的手,经过耿墨池身边的时候,还不忘跟他叫板,“耿先生,你还是把那辆宝马送你太太吧,自己的女人要好好爱惜,别惹她生气。至于考儿,现在是我在照顾她,不劳你费心了,你送她车别说你太太不高兴,我也会很不高兴的,我们要去吃饭了,后会有期。” 噩梦,简直是噩梦!我一直自欺欺人地当祁树礼那日是开玩笑,可是哪晓得他真的把那辆法拉利给买下来了,派司机径直将车开进了我住的小区。这下麻烦就来了,自从那辆法拉利停到我家楼下开始,每天都有很多人围在车边瞻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当然不会是议论我自力更生发家致富,议论的是一向自视清高的白姑娘怎么也被人包养了,于是乎二奶、情妇这样光鲜的帽子不由分说就给我扣上了。邻里们瞧见我再也不见往日的亲切,有的只是鄙夷、嫉妒还有摇头叹息。那眼光就跟瞧着一个好端端的良家女子堕落为娼妇没什么区别,娼妇啊,祁树礼你丫害死我了! 车开到楼下的当天,我就暴跳如雷地打电话要祁树礼赶紧把车弄走,可是电话直接被转到他的秘书那里,说是祁总裁回美国总部了,可能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还一个月呢,一个星期我都扛不住,那车停在下面像是停了颗炸弹,小区保安几次上门找我,要我把车停别处去,万一被盗或者被划伤他们可赔不起。而我所住的小区因为是老式公寓,并没有配备专门的停车场,小区住户的车子都是停在自家楼下或是花圃边,露天的,没有任何防护保障。 保安说,自从这辆法拉利开进小区,他们物业不得不增派人手每晚轮流值班看护这辆车,就怕有个闪失他们没法交差。后来连物业公司的经理也来游说我:“我们总共就这几个人,我们不是专为你这一户服务的,请体谅我们的难处,赶紧把车开走吧,你要是白天开去上班也好点儿,可是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停这儿,我们保安不能二十四小时都盯着这辆车吧?” 杀了我吧,我哪儿敢开这车去上班,我连碰都不敢碰,每天都是照旧坐广电的班车上班。我跟樱之商量,樱之得知祁树礼送了我一辆法拉利,也受惊不小,特意跑来看了下,直咂舌,“考儿,你要是真想跟他发展下去,你要这车也无妨,可是你要没那想法,我看你赶紧把车退回去,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你以为我想要这车吧,我找他人都找不到,他要一个多月后才回来!哎哟真急死我了,你赶紧给我想想办法,退不了车先找个地方藏起来也好啊。” “那你停他家去呀。” “他住酒店哪儿来的家啊。” “不对吧,他没住酒店呢,我在他公司上班,我知道司机每天都去他家接他的。有一次下班,我还坐过他的顺风车呢,他绝对没住酒店。” “他家在哪儿?” “不知道。”樱之摇头,忽然又想起什么,“呃,你在彼岸春天不是还有栋别墅吗?你停那儿去呀,那房子好像有私家车库的吧。” “那,那不是我的房子,是耿墨池的。”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把车停他的房子里去,让他看到了,还不把我给活剐了? 樱之不解,“你不是说那房子是耿墨池婚前就买了,送给你的吗?产权都在你的名下呀。” 没错,那房子的产权的确是我的,但婚礼后我就没住那儿了。米兰倒是搬进去住了几天,还天天在微博上晒,因为耿墨池在上海根本不搭理她,她大约觉得没趣又追去上海,然后又追回星城,现在他们住哪里我不清楚,只是肯定没住在雅兰居,因为物业公司给我打电话,说下年度的物业管理费已经开始交了,要我抽空去交钱,我要他们去找耿墨池,他们说户主是我,只能找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现在都扯在一块儿,我真是头大,看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先把车停那儿去暂时避难,等祁树礼回来了,再要他把车开走。 我跟樱之在小区对面的川菜馆一起吃晚饭,樱之听闻整件事情的经过后,一向老实的她也觉得很解气,“米兰肯定气死了,这下好,是该给她点儿教训,她也太不要脸了。要不是她勾引耿墨池,怎么会搞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懒懒地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话不能这么讲,你就算要叮,也要选主吧?明知道你跟耿墨池的关系,她还插这么一腿,算什么啊。” 我岔开话题,“哎,你现在在祁树礼的公司干得咋样?” 前阵子,我看樱之正在找工作,好像不是很顺利,毕竟她当了多年的全职太太,跟社会已经脱节太久,大学读的专业也久已生疏,找工作绝非易事。我不忍心看她为工作的事成天奔忙在人才市场,到处去面试应聘,每每又失望而归,于是我托祁树礼帮忙给樱之在公司安排个岗位,干什么都行。祁树礼对老实本分的樱之印象一直不错,满口就应承了。 算算时间,樱之在祁树礼的公司应该刚过试用期,一说起这事她就喜形于色,“挺好的,我在人事部管档案资料,工作很轻松,转正后的工资很高呢。这下好了,等我赚够了钱买了房子就可以把旦旦要过来。这事啊,真得感谢祁先生,他可是我的大恩人,回头你代我好好谢谢他。” 这样的话樱之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我耳朵都生茧子了。也难怪她对祁树礼感激不尽,她在祁树礼的公司不仅获得比在外边高出数倍的薪酬,待遇也很好,听说连交通费和手机话费都是报销的,显然是祁树礼格外关照。当了多年全职太太的李樱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这样就足以跟她前夫张千山平起平坐了,不光是争了口气,樱之最终的目标还是要夺回儿子旦旦的抚养权。 “你现在住哪里?”我知道樱之之前是跟米兰同住,米兰跟耿墨池结婚后,她很生气,立即搬出了米兰的公寓。我多次要她过来跟我一起住,她都含糊其词的,说是已经在外面租了房子。 这会儿她又是这么说,眼光闪闪躲躲的,“我现在挺好的,你别担心。” “那你什么时候让我上你那儿去看看?” 樱之连连摇头,更加坚决地推辞道:“别,别,我那儿没什么好看的。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你要不要上班?” 她明显是在转移话题,我看着她那紧张的样子,笑了起来,“你该不会是养了个男人在家吧?” “胡说八道!”樱之的脸立即红了。 “好,好,不去就不去,”我心里多少有了底,嘻嘻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嘛,养男人也很正常啊,彼此需要,又没人说你。” “越说越没个正经。”樱之的脸红到了耳根。 第二天是周末,不上班,我便小心翼翼地开了那辆骚包的法拉利去彼岸春天。一路上我像开了辆炸药车似的,根本不敢猛踩油门,就怕飙出去车毁人亡。 好不容易开到彼岸春天,我已经是汗流浃背,可是进了小区在靠近湖边的岔路口上,我却怎么也拐不到雅兰居那边去了,捣鼓来捣鼓去,最后总是差一点点,于是我只能倒车,再往前拐一点儿,再倒车,结果就在不断倒车的过程中我猛听到嘣的一声响,车身明显震动了下。直觉告诉我,我跟后面的车撞上了。 我惊慌失措地跳下车,第一反应就是查看受损情况,还能怎么着,后尾被撞掉一大块油漆。我一时有些头晕眼花,再看向被我撞的车,受损更严重,有只车灯都被撞碎了。我弓着身子直跺脚,转身准备向被撞的车辆司机道歉。我都没仔细看车牌,恍惚只觉得有些眼熟,待我敲开对方车窗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墨……墨池?”我结结巴巴,好一阵头晕目眩。 那人不是耿墨池还能是谁,他穿着淡蓝色休闲T恤,戴着墨镜,样子那是相当的酷。真是酷啊,他瞅着我,没有动怒,没有破口大骂,就那么平静地瞅着我,以我对他的了解,那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先兆。我腿都软了。 僵持了两分钟,可能还不到,他镇定自若地将车倒后数米。我以为他会下车检查受损情况,不料他不但没下车还猛踩油门再次撞向前面的法拉利…… 速度之快,让我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因为他紧接着又重复了刚才的动作,连撞了两下。我吓傻了,剧烈的撞击声让远处的保安闻声而来。耿墨池这才不慌不忙地解开安全带下车,保安来还没问什么,他先发话道:“没你们的事,我们私下解决,保险公司会负责赔偿。” “耿先生……” “没事没事,跟你们没关系。”耿墨池一边笑着拍拍保安的肩膀,一边掏出手机拨打电话,“喂,程小姐,你来下彼岸春天,我的车被人撞了,你通知保险公司来下。对,就是现在,给你十分钟。” “真的没事?有需要我帮忙的吗?”保安还不放心。 “不需要,你忙你的去吧。”耿墨池的态度再温和不过,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那我去叫清洁工来打扫下。”保安说着就转身跑开了。一直到这时我才看清法拉利的尾部整个地被撞凹进去了,车灯也撞碎了,玻璃渣掉得满地都是,连车牌都撞掉了,车牌……我瞪大眼睛看着地上那块号码为“KE520”的车牌,猛然意识到那正是我名字的缩写,后面的“520”就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我爱你”。 车子在我楼下停了好几天,我一直都没有注意到。耿墨池显然也看出了那块车牌的含义,上前一脚踹飞,不解恨,又一脚,车牌直接被他踹旁边的湖里去了。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耿墨池根本不朝我看。十分钟后,他的助理带着保险公司的人来了,耿墨池跟他们怎么交涉的我没听清,我只顾着自己哭,哭得声哽气噎,很多住户都推开窗户张望着看这边的热闹,有些人还逐渐围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突然崩溃至此,我并不知道我哭什么,车子撞了,不会让我赔,祁树礼也不会追究,可我就是绝望。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我爱错了人我承受的代价也已经足够偿还,为何还要我一次次地被这个男人欺负,我前辈子到底欠了他什么! 我被耿墨池拽着拖进了雅兰居。 一进门他就将我抵在墙上,掐住我的喉咙,“说,那个孩子是不是我的?” 我满脸是泪,吐着气,心里唯愿他把我掐死,最好是掐死,这样我就不用再承受这样的痛苦和折磨,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说!你到底说不说!”他其实比我更激动,掐着我脖子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你信不信我捏碎你的脖子!说!” 这时我反而冷静了,纵然呼吸困难,可意识清醒。我早该这么清醒,我可怜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才清醒,我更可怜眼前这个人到现在还不清醒。我不禁笑了起来,笑得眼泪滚滚,“我……我不爱你了,孩子是不是你的又有什么关系,你连这个都不确定……你真失败……” “我失败?”他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 “是,你很失败,你是我见过的最失败的男人,你连祁树杰都不如,他好歹还有叶莎愿意陪他一起死,你呢?别说米兰不会为你死,就是你死了,我敢打包票她会毫不犹豫地朝你扑过去,不是扑向你的人,而是扑向你的财产,哈哈哈……” 这话极大地刺激到他,他松开了手,然后又猛地揪起我的衣领,将我甩出好远。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贴着过道冰冷的大理石墙壁,一边咳嗽,一边笑,指着他,“你看你这样子,怎么不失败,你一直想要人爱你,可是你根本就不懂得爱,你只会践踏爱,所以你这辈子注定孤老到死……耿墨池,你今天最好是弄死我,让我活着走出这个门,我从此就不会再朝你多看一眼!我受够了你!你以为你甩了我我就没人要了是吧,现在只要我打个电话,祁树礼就会立马娶了我。刚才你很受刺激是吧?你瞧瞧人家多疼我多爱我,连车牌都在宣告他爱我,可是你呢?你为我做了什么,这些年除了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你给了我什么……” “你……你这个……” 耿墨池指着我,顷刻间脸如死灰,下巴无法控制地在抖,我几乎可以听到他牙齿咯咯的撞击声。他瞪视着我,那眼光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但是他站着没动,并没有再次扑过来,只是用手死死地捂住胸口,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戳着他的心一样,表情很痛苦。原来他也知道痛苦! 我哭着说:“你说你还是不是人,竟然怀疑那个孩子,祁树杰死后的这几年我身心都给了你,没有跟其他任何男人有过接触,你竟然怀疑我!如果我真跟祁树礼有什么,还会被你这样欺负吗?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我自己做掉的,是那天我看到你跟小林同床共枕受刺激后才流产的。我还差点儿被车撞死,是米兰送我去的医院,也是她撒的谎,说是我自己做掉了孩子!你竟然相信她满口胡言,却不相信我!耿墨池,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孩子不是你做掉的?”耿墨池难以置信地瞪视着我,表情更痛苦了。 我笑起来,眼泪却簌簌地往下落,“你现在知道了?你后悔了吗?我就是等着这一天,我要看你有多后悔!你娶了一个撒谎成精的女人,是你亲自把戒指戴在了她的手上,这一切的恶果都是你自己种下的!我真庆幸你做出这么明智的选择,因为你根本不值得拥有我的爱!我告诉你,我明天就给祁树礼打电话,我要嫁给他,我要他给我举行一个更盛大的婚礼,我要他向全世界宣告他爱我。你兑现不了的承诺,他会兑现,你给不了的幸福,他会给……” 我歇斯底里地说着这些,贴着墙壁无助地恸哭,如果现在有一把刀,我绝对会自行了断在他面前,我不过是爱错了人,才落到这步田地。可恨的是,纵然明知错了我还是爱着这个可恶的男人,哪怕他的背叛让我痛彻心扉,哪怕他毁掉我对整个世界的信任和憧憬,让我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虫,谁都可以践踏的可怜虫,可是我还爱着他,否则我不会像现在这样痛彻心扉。这才是最让我绝望的,比让我死去还让我绝望…… “我,我只是……我……”耿墨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白得骇人。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站在那儿摇摇晃晃。 我停止哭泣惊恐地看着他。 耿墨池指着我,“白……考儿,我终究还是死……死在你手里了……” 他的样子实在太吓人,我陡然想起他的心脏病,顿时吓住了,“你,你怎么了?”我上前扶了下他,“喂,耿墨池,耿墨池……” 他摇晃得更厉害了,像个濒临死亡的可怜的溺水者绝望地捂住胸口,“快,快叫救护……”话还没说完,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痛苦地蜷成了一团。 “墨池!” 晚上,樱之闻讯来看我,见到我时吓一大跳。 “考儿,你怎么了?”她将我拉到灯下,仔细检查我脸上的伤痕,大声惊呼,“老天,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除了米兰,还能有谁。 我将耿墨池送到医院不久,米兰就赶了过去,劈头盖脸将我一顿痛打。值班护士试图劝止,她就扯着我的头发将我拖到吸烟区,扇我耳光,将我踹倒在地。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还手,如果不是边上两个正在吸烟的好心男士制止,我可能已经被米兰的细高跟给踹死了。 事实上,那时候我已经放弃了求生的愿望,唯愿一死。在等待救护车的那漫长的几分钟里我就想死,耿墨池当时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突然那么的宁静和安详,我哭着喊着,亲吻他的脸,却感觉不到他的心跳,那一刻我就没想要活下去。到了医院,当米兰踢打我的时候,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吧,就让我这么死吧,死了就不会再有疼痛,我会在那边等着他,我再也不要离开他。 米兰被围观的人拉开后,扬长而去,刚好那些人里有小区的邻居认出我,就将我送回了家。我不知道樱之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她进门就抱住我哭,“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考儿,你这个样子下去会死的!” “我自作自受,不是吗?”我含混不清地说着这话,感觉嘴巴张不开,因为嘴角乃至整张脸都肿了,嘴里有冲人的血腥味。 “你说你,好好的过不行吗,非要把自己往死里整……”樱之一边哭,一边去拧热毛巾给我擦拭,敷脸,“祁总走之前都交代我了的,要我好好照看你,你说你搞成这个样子让我怎么给他交代?是不是米兰打的啊?你离他们远点儿吧,你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的双亲想想,他们年纪都那么大了,难道要他们白发送黑发吗?” 樱之将我扶进浴室给我洗澡,她看着我满身的伤痕越发哭得厉害了。因为怕伤口沾水后发炎,她只能用湿毛巾慢慢擦,然后找来碘酒给伤口消毒,那种疼痛像是皮肉整个地被揭起,我疼得全身抽搐。后来我的意识就不是很清醒了,好像樱之还给我喂了点儿粥,将我安置到床上,灯光被调到很暗。我模模糊糊地听到她在旁边哭着打电话:“祁总,您快回来吧,考儿出事了……” 我不知道在家躺了几天,一直昏昏沉沉,听樱之说,我后来发烧还被送去医院打了点滴。樱之那几天没有上班,在身边照顾我,应该是祁树礼授意的。纵然祁树礼见到我时我的伤口已经好了很多,脸上也消肿了,可他仍然勃然大怒,把樱之狠狠地骂了一顿。我跟祁树礼说不关樱之的事,都是我自找的,祁树礼仍然怒气难消。 “考儿,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放过自己!”祁树礼激动异常,当时是在我卧室,他站在床边看着我的样子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痛心疾首地问我,“你能不能离开耿墨池,让自己远离伤害呢?就算我样样不如他,可是有一点儿我比他强,我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受伤,我会把你当作手心的宝,爱你,疼你,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一根毫毛!” 祁树礼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看着我,痛苦得难以自抑,“考儿,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让我有多心痛,你宁愿被那个人欺负也不肯朝我多看一眼,我就这么让你难以接受吗?虽然爱一个人没有错,但他都结婚了,你何苦还要跟他纠缠不清,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我虚弱地看着他,疲惫至极,“你什么都别说了,让我一个人静静好吗?我需要好好想想,对不起,让你这么为我担心。” 祁树礼眼底泛红,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握住我的手说:“考儿你听我说,你什么都别想了,跟我去美国吧。离开这里,将这些是是非非通通忘掉,好好地重新开始,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加州的阳光很适合你调养身体,你放心我不会逼你什么。我跟耿墨池不一样,我认为爱一个人不是占有,而是给她幸福,我爱你就希望你能幸福,哪怕你永远都不接受我,只要你能快快乐乐地活着,让我在身边看得到你的笑脸,我就心满意足了,你懂吗?” “爱一个人不是占有?”我重复着他的话,顷刻间泪如泉涌。 “对,不是占有,而是给予,毫不保留地给予。”祁树礼握紧我的手,字字句句,叩在我心上,“请你相信我一次,跟我去美国吧,我一定会让你慢慢好起来。你要是不愿待在加州,我在西雅图的湖区也有别墅,那边环境更好,你会生活得无忧无虑。到那个时候你会明白,我所给予你的爱情远比你想象的以及你经历过的要美好得多,至少没有痛苦,没有伤害……” 第10章 爱是骄傲的,爱也是盲目的,所以我们才会落到这么惨,而伤害过后的疼痛远比我们想象的来得猛烈和持久。 耿墨池入院后不久,他的经纪人韦明伦和瑾宜就从上海赶来,等他的病情稍稍稳定后,瑾宜便特意来家里看望我,跟我说了很多关于耿墨池的事。 客厅的沙发上,瑾宜端着我给她泡的茶,慢慢地说着:“考儿,墨池很担心你。你可能不知道,你上次被大雨困在车内差点儿没命,昏迷的那几天墨池都快急疯了,天天守在医院谁都拉不走,后来米兰过去跟他闹,他跟米兰大吵一架后回了上海,不回去没办法,他不想米兰骚扰你。可是回去不久他为了缓解焦虑整日酗酒又发病了,病情比之前的两次更严重,好不容易有点好转他又嚷嚷着要回星城,我和达尔文被他吵得头都疼了。尽管我们看得很紧,他还是半夜趁护士没注意偷偷地飞星城去看你,他一直放心不下你。” 我愕然,“什么时候?” 瑾宜想了想,“我有看你的微博,应该就是你跟祁先生开飞机的那天。我看到微博的时候墨池已经去星城了,我和达尔文都快急疯了,因为他的病情非常不稳定,他连药都没带就跑了。” “……”我目瞪口呆,说不出话。耳畔似有轻微的碎裂声,像是冰封的河面裂开了口子,有湍急的河流在心底奔腾,我只觉得冷,冷到心脏都在一阵阵紧缩,原来是那天! “考儿,墨池对他做过的事很后悔,他也是一时冲动。现在墨池的病情加重,米兰还在纠缠他,听说她连班都不上了,整天守在医院,不是照顾墨池而是逼墨池跟她正式注册结婚,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名正言顺地要遗产。”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女人真是疯了! 瑾宜说到这里哽咽起来,“今天我来看你之前墨池都在跟我说,他这是咎由自取。考儿,我不是要为他开脱,我只是心疼你们,明明相爱为什么要闹到这步田地?” 是啊,我们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我仔细回想事情的来龙去脉,当我跟耿墨池吵架时,我忘了他是一个病人,我甚至忘了我爱他,那时候我不认为我还爱他,我唯一明确的是我恨他,我恨死了他,只想把他给予我的伤害千倍百倍地还给他,所以多狠的话都说得出口。 这就是见鬼的爱情!明明相爱却互相伤害,彼此都把爱当作了伤害对方的武器,肆无忌惮,不分青红皂白,宁可玉碎不肯瓦全。爱是骄傲的,爱也是盲目的,所以我们才会落到这么惨的地步,而伤害过后的疼痛远比我们想象的来得猛烈和持久。 瑾宜告辞后许久,我一个人在客厅哭,天黑了都不晓得开灯。窗外呼呼的风声像是魔鬼在嘶吼,无边无际的绝望让我即使在梦中也沉浸在那样的悲伤里。 漫长的黑夜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天亮得很迟,城市的天空堆积着乌云。 我胡乱洗了把脸,去医院探视已经转至VIP病房的耿墨池。因为我听瑾宜说他马上要回上海去治疗,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这一别,也许是永诀。 耿墨池现在的心脏已经不堪重负,日益衰竭,终极的治疗方案只有心脏移植,可这不是光有钱就能办到的,没有人可以知道等到一颗健康的配型合适的心脏需要多长的时间。瑾宜告诉我说,医生早就给耿墨池宣判了死期,即使他保持目前的状态不再持续恶化,他的生命顶多也就延长两到三年。换句话说,如果等不得心脏移植,他只能活两三年了,三年后他刚好三十六岁,他真的要追随他父亲的脚步而去了。 “考儿,我害怕那天的到来。”昨天瑾宜一跟我说到这事就泣不成声,“你去看看他吧,我跟他通电话的时候,他一直在念叨你,他说他对不起你……” 很意外,我刚出电梯就看到米兰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跟耿墨池的私人律师黄钟在交谈,为避免再次冲突,我避到拐角处没有让她看到。 因为是VIP病房区,走廊里很安静,米兰的说话声一字不漏地传了过来,我听见她质问黄律师:“为什么不让我看遗嘱?我是他太太,我有这个权利!” 黄律师可不是吃素的,跟韦明伦一样,他也是耿墨池的死党,因为这层关系所以多年来他一直担任耿墨池的私人律师。我在上海见过他,非常厉害,据说是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名律师,外号“铁嘴黄”。面对米兰咄咄逼人的质问,他不卑不亢,回答得滴水不漏:“米小姐,很抱歉,我现在还不能称您为耿太太,因为您只是和耿先生举行了婚礼,并没有去民政部门办理正式的结婚手续,也就是说在法律上你们的婚姻关系是不被承认的,甚至连耿先生本人都不承认,他对外都是称您为女友,而不是太太,所以您根本无权过问他的遗嘱。退一万步说,就算您是他的太太,在未得到他本人许可的情况下,您也是看不到遗嘱的,还需要我进一步说明吗?” “你们合伙在耍我!我明明跟他结了婚,怎么不是他太太啊?不就是一张纸吗,我现在就要他去跟我登记!”米兰被揭下耿太太的身份,恼羞成怒。 看来瑾宜说得没错,米兰现在是狗急跳墙,着急落实耿太太的名分了。 我远远瞥见黄律师上前两步走到米兰跟前,语气既不失礼貌,也不失强硬,“米小姐,请保持克制,这里是医院。耿先生现在病重,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对您本人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米兰脚都迈出去了,只得又停下来。 黄律师继续说:“米小姐,您真是让我感到很遗憾,耿先生现在病情这么严重,马上要转到上海去治疗,您不关心他的病情却惦记着他的遗嘱,您让病床上的耿先生怎么想?您这不是明摆着向世人昭告您嫁给他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他的财产吗?米小姐,他现在还没死,就是死了,他遗产的处置也会交由他指定的律师团全权处理,如果您确实想在未来的遗产分配上占据有利位置,我奉劝您最好保持沉默,否则以我对耿先生的了解,他就是一个子儿也不给您,您也申诉无门,懂吗?” 米兰哑口无言。 “现在,请您还是离开这里吧,您在这里多待一分钟,耿先生的病情就会加重。上次您在医院打伤白小姐的事情耿先生已经知道了,他很生气,您这不是逼着他把您从遗产继承人的排序上撇开吗?”黄钟不愧是铁嘴黄,那气势,足以震住嚣张的米兰。 米兰的声音顿时低了好几度,“那我有没有在继承人之列,排在第几位?” 黄钟耸耸肩,“无可奉告。” “那白考儿呢,她有没有在继承人里?” 黄钟竟然笑了起来,“米小姐,我觉得您真是个性情中人,我倒是很佩服您敢于直问的勇气。至于白小姐有没有在继承人之列我同样无可奉告,不过可以提醒您一点儿的是,您在耿先生心中的位置决定了您能获得多少利益,所以,您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在他眼前消失,特别是不要再刺激他,OK?” “是我刺激他的吗?明明是白考儿把他气成这样的,关我什么事啊?” “请自便,我还有事。”黄钟根本懒得继续理会她,径直朝病房走去,都走出好远又转过头,嘴角浮出嘲弄的笑意,“白小姐能让耿先生这么惦念,足以表明她在耿先生心中的位置无可替代,您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说着推开耿墨池病房的门径直走了进去。 米兰还在原地跺脚,“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会把遗产留给白考儿继承!那个贱人她有什么好,人尽可夫,是她把耿墨池害成这样的,凭什么怪在我头上!” 值班护士马上出来,发出警告:“小姐,请您保持安静,如果您再这样我就要叫保安了,不要我再警告第二次吧?” 米兰风度尽失,站在那里仰着面孔流泪,过往的医护人员无不对她露出鄙夷的目光,最后她只能愤愤地离开,十分狼狈。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场厮杀没有赢家。我们都以为自己站在多么正义的立场,去争取自己想要的,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拼尽一切,可是到最后发现我们最最在乎的,从来就不属于自己。去争,去搏,哪怕去死,不过是因了那份不甘心。 米兰不甘心,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我进病房的时候,黄钟正在跟耿墨池说着什么,我一进去他们齐齐地朝我投来惊讶的目光。黄钟很得体地跟我打招呼:“白小姐,你来了。你没碰见米小姐吗,她刚刚都在外面。” “我没让她看见我。”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靠前。 “墨池,那我先走了,回头我再跟你详谈。”黄钟很识趣地起身告辞,跟我点点头,轻轻带上了门。房间内只剩下我跟耿墨池,我低着头仍然没有向前。“站那么远干什么,我看着累,过来。”耿墨池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我又不会吃了你。” “对不起。”我捂着嘴,不争气的眼泪说来就来。 “过来,让我看看你,我后天就要走了。”耿墨池近乎央求地说,“让我看看你的脸,怎么伤得这么重,都怪我,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考儿,我总是让你受伤,难怪你离我越来越远,我明明想靠近你,不知道怎么总是把你越推越远……” 我向前几步,这才看清他,穿着蓝色条纹睡衣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样子非常虚弱。他的手背正在输液,鼻下也正插着氧气管,床边上放着心电图,显示屏上起伏的波纹线条说明他的生命还在继续。我想象不出如果离开这些仪器,他是不是就真的停止了呼吸。这个病弱的男人,他一直是拿自己的性命来搏杀,放弃了一切拯救自己的方式,可是我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不完整,支离破碎的开始,注定了到最后是这般凄凉的下场。 “别哭,我不想看你哭。再靠近一点儿好吗,我怕我眨下眼睛就看不到你了。我每天早上醒来都要反复几次验证自己是否还活着,我就怕我不在了,跟你连声招呼都没打。谢谢你今天来看我,有些话我想跟你说,你愿意听吗?”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现在需要休息,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以后?”他颤动着嘴唇,似乎想笑,却怎么也挤不出笑容,“我还能有多少个以后啊,过了今天就不知道有没有明天。考儿,真是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是以自己的方式来爱你,却总是给你带来伤害,你说得对,我不懂得爱,也不配拥有爱,所以我注定要孤老到死。我想过了,我都这个样子了还拽着你干什么,不甘心又怎么样,我只能活这么久,我给不了你要的幸福,所以考儿,我决定给你自由,你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吧,无论你跟谁在一起我都没有意见。祁树礼说得对,爱一个人就是让她幸福,而不是蛮横地占有……” “祁树礼?” “嗯,他来看过我,跟我说了很多话,就这句我是认可的。所以只要你能幸福,我什么都可以放下,只是很可惜,我可能看不到你幸福。事到如今我实在没脸说后悔的话,婚礼后瑾宜就跟我讲了,说我一定会后悔,没想到这后悔来得这么快。我每天晚上站在‘在水一方’的露台上看着湖对面的雅兰居,心里难过得不行……哦,你还不知道吧,我把雅兰居对面的‘在水一方’也买下来了。我总希望能看到你房间的灯亮着,可是你从没有回来住过,那些夜里,你不晓得我有多寂寞,我想你肯定是恨我的,于是连盏灯都不肯给我……”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来,让我握握你的手……”他抖抖索索地抬起手,我这才发现他是真的瘦了好多,修长的手指因过于消瘦指关节突兀地暴起。他吃力地呼吸着,“我想握你的手,就一会儿,一会儿。” 我走到床边,伸出手,他一下就拽着我,眼角滑下泪滴,“考儿,我爱你,记住我爱你,哪怕我现在只剩下一口气,我也还爱着你。谢谢你陪我走过的这段路,虽然满是伤痕,可是你到底让我感受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在认识你之前除了瑾宜,我没有爱过别的女人,而我爱瑾宜与爱你是不一样的。我跟她的感情有很大一部分是从小就培养起来的亲情,所以我爱你才爱得这么毫无保留,死而后已。考儿,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是不是?” 他的手因为输液冰冷似铁,输液管中的透明液体并不能给予他生命的热度。我俯身伏在他的胸前,抱着他病弱的身躯,泣不成声。 “耿墨池,我恨你!我恨死你!”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只说得出恨。这个可恶的男人,拿着性命跟我搏杀,到我豁出一切与他相爱,他却要放手!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局,我就应该跟他好好相爱,让着他,迁就他,给他温暖让他幸福,可是我这么不珍惜,不但不珍惜,还将我所受的伤害又残忍地反击给他,于是让自己彻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对不起,我来不及好好爱你,来不及了。”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到如今,只说得出这样一句话。 两天后我在机场送别耿墨池,我连给他一个拥抱的勇气都没有,因为米兰就站在他的身边,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上飞机。我蹲在候机厅的玻璃幕墙边号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我被周围同情的目光包围着,像一只被拔去羽翼的小鸟,他给了我自由,可是我遍体鳞伤,从此再也没有了飞翔的可能。他说要我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什么是我想要的生活,他从来就不知道。 此后我没有再住在自己的公寓,而是搬到了彼岸春天的雅兰居。想想真是悲哀,他住对面的时候,我的房子空无一人,当我终于为他亮起灯,他的房子却陷入黑暗。 这就是宿命吧,我知道我跟他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面湖。 但我每晚仍会在卧室留一盏小灯,我坚信如果他有感应,他一定可以看得到。住进雅兰居的第一个晚上,我给他发了条短信,“我为你留着灯,等你回来。”后来他回了条信息,只有一句话,“忘了我吧,好好生活。”自此以后,无论我给他发多少短信,他再也没有回过。我听瑾宜说,他在上海做了手术,现在正在恢复中。 “他的心脏功能衰竭得厉害,完全不行了,做了手术也只是暂时缓解。”瑾宜知道我挂念他,经常会给我打电话汇报他的情况。耿墨池手术后恢复得不错,可是瑾宜的忧虑却一点儿也没减少,“米兰还是老跑过来闹,墨池在手术前已经与她正式分手,给了她一大笔钱,足够她下半辈子生活得很好,可她还是不甘心,坚持要跟墨池登记结婚。我真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唉……” 瑾宜是个善良的人,她不太会指责别人什么,只能叹气。 我原本打算去上海探望耿墨池的,一听说米兰在那边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想让这原本就复杂的三角关系雪上加霜。以我对米兰的了解,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到了黄河她也不死心见了棺材也不会落泪,就跟她以前在商场买东西一样,凡是她看中的,就是借钱也要买回来,哪怕明天没钱吃饭了,哪怕买回来压箱子,她也在所不惜,这让我很为墨池的处境担心。 但是很快,我开始为自己担心了,因为就在我搬到彼岸春天不久,我意外地在小区碰到了祁树礼,当时我赶去上班,他则穿着运动服在跑步。 “早啊,考儿。”霸道总裁看上去神清气爽,那身白色的名牌运动服让他一下年轻了很多。我却像是见了鬼,瞪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我住这儿呢,刚搬来的。” 他的语气再平和不过,我却骇得不行,“你,你住这儿?” “没错,我就住在你隔壁的那栋楼。”他瞅着我笑得云淡风轻,“这个小区就是我公司开发的楼盘,很高兴我们能成为邻居,希望我们相处愉快哦。” 我两眼发黑,耿墨池,你买楼不看开发商的吗?你为什么买他的楼盘啊!后来我猜想祁树礼肯定是那次在我家看到了楼盘画册后留了心的,这家伙真是深藏不露,当时他要是吭个气儿,说楼盘是他名下地产公司开发的,以耿墨池的性格肯定会换房子,现在好了,我竟然跟他做起了邻居! 祁树礼所住的那栋楼是整个小区面积最大的一栋独体别墅,有四层楼,前后花园是雅兰居的两倍,因此价格不菲。在我搬进来时他其实已经偷偷拿下了房子,偏偏这栋楼的名字就叫“近水楼台”,用樱之的话说,真应景。 从此以后我每天都能在家门口碰到他,他也不客气,有事没事就经常过来串门,期间我生了一场病,我妈过来照顾我,他倒好,立马就让我妈倒戈过去了。他很会讨我妈欢心,又礼貌又谦卑,嘘寒问暖的,还经常送东西。我妈是那种别人对她好,她就恨不得掏心窝子回报的人,没几天她就把祁树礼当自家人,每次做了好吃的就要他过来吃饭,祁树礼很忙经常在外面应酬,有时候赶不回来吃饭,她就亲自将煲好的汤给他端过去,让祁树礼的保姆热给他吃。 当然,我承认祁树礼不单单会讨好老人,他还很会照顾老人。只要不上班,他就会过来跟我妈聊天拉家常,或驾车带我妈上街购物,比我这个女儿还孝顺,我嫌我妈啰唆,他不嫌弃,我妈要是有个头痛脑热,他比我还紧张,马上会召来医生给我妈看病。我妈那个感动啊,一天到晚就在我耳边念叨,旁敲侧击的,好像我要是不嫁给祁树礼,我就是狼心狗肺。 其实在刚刚送走耿墨池时,我曾经跟祁树礼摊过牌。我说:“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不是不感激,可是我没有办法选择一个跟我过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我一看到你就想起祁树杰,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因为你最亲爱的弟弟祁树杰,我想抛下过去重新开始可就是没办法接受你,你身边的选择那么多,何苦跟我过不去?” 祁树礼说:“考儿,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会爱我,可我爱你跟你是否爱我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的心由我自己支配。至于我跟阿杰是兄弟这层关系,这不是我可以选择的,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姓氏以及亲人,我不会逼你,我只会等你,你明白吗?” 我跟他说不清楚,他的理由总是比我充分,他的道理总是一套又一套,谁让他走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要多,吃过的盐比我吃的米多呢? 我休完病假继续上班,我妈也回了湘北,对我是百般不放心,对祁树礼是百般不舍。祁树礼也是恋恋不舍,少了我妈,他就没有登门造访的正当理由了,也没有人帮他旁敲侧击说好话了。他真是不舍啊,借口去湘北看地顺路陪我妈回湘北,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到这一路上,他怎么给我妈吃定心丸,承诺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云云。但我还是松了口气,心想我妈走了,他该没有理由过来串门吧,我又不要他孝敬。结果我又失算了,祁树礼返程时竟然将我妹妹白葳给带了过来。白葳在北方读大学,暑假回来不陪爸妈跑过来陪我,美其名曰是给我做伴,哪知这正是我噩梦的开始。 祁树礼讨好老太太很有一套,讨好年轻女孩子那更是不在话下,因为他有钱!那些只能在时尚杂志上见到的名贵首饰和服装让白葳毫不犹豫地把她姐给卖了,张口就叫起了姐夫,叫得祁树礼很受用,哈哈大笑,全然不顾我由白变青的脸。祁树礼对白葳也真是疼爱有加,一有空就载着她满城兜风、购物、尝美食,自己没时间,他就会派公司的秘书和司机全程陪同,后来又安排白葳去香港和马尔代夫玩了一圈回来,他甚至还表态白葳毕业后可以送她出国留学,死丫头当时就跳起来了,拽着祁树礼的胳膊姐夫姐夫地叫得那个甜啊,让我恨不得抽她两下。 好在暑假只有两个月,白葳要返校上课,她比我妈还舍不得祁树礼,我拎着大包小包送她上车的时候,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就是没有一滴眼泪是为我流的。 祁树礼对白葳千叮咛万嘱咐,又是哄又是抱,那掩饰不住的宠溺让我这个做姐姐的都望尘莫及。我琢磨着这家伙是什么材料做的,老少通吃。 但我不可能就此被祁树礼吃定,那阵子我把自己弄得很疲惫,每天早出晚归。我没有坐祁树礼给我安排的车,而是赶公车,我宁愿坐公车,那样我会觉得比较有安全感(那辆倒霉的法拉利被我退还给他了)。我也没有要他给我安排的保姆,那肯定是他的眼线。我托人从老家找来一个小姑娘,十七岁,因家里穷辍学了,想进城找活干,正合我意,我就收留了她。小姑娘聪明又勤快,因为她在家排行第四,我就叫她小四。我很少待在家,白天晚上抢着做节目,到了周末就呼朋唤友,叫上一大帮人到家里闹腾,通宵达旦,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 好在祁树礼也很忙,也是早出晚归,他根本没时间纠缠我,就是偶尔来我这儿坐坐,也只是说说话,喝喝茶,并没有过分之举。有时候晚上我做节目回来晚了,他也会派人送来夜宵,隔三岔五的,还会送些名茶、洋水果、国外带过来的音乐碟(他知道我喜欢音乐)。他并不急于把我干掉,他有的是耐心跟我兜圈子,我也就只能很小心地陪着他兜。我必须很小心,他越是表现得彬彬有礼,就越让我感觉他潜在的危险,就像樱之说过的,哪怕他在笑,你也得小心又小心。 樱之那阵子也很忙,祁树礼把她调到工地管账去了。工地是二十四小时施工的,樱之虽然不用二十四小时守在那儿,但基本没多少私人的时间,用她的话说,上厕所都得跑。我知道这又是祁树礼使的心眼,他是存心不让樱之有时间过来看我,他觉得樱之碍事。我很内疚,想让樱之辞职算了,樱之不肯,说她不想失去这份工作,这工作目前是累点儿,不过待遇很高,以她的资历,到别的地方是绝不可能有这么高的薪水的。我知道,她还是没有放弃夺回旦旦的抚养权。 这时候已经是秋天,省文联要举行一次湘西采风,主题是“重拾沈从文的足迹”,受邀者都是省内乃至全国知名的作家、画家等,活动规模很大,各大媒体也都要派记者随团采访。我们电台自然不能落后,可是湘西很多人都去过了,再去已没什么新鲜感,所以台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我一得到消息马上主动请缨,台长老崔对此大加赞赏,说我很有敬业精神,回来后一定嘉奖我云云。在台里开完会回来已经晚上七点多,我前脚刚进门,祁树礼后脚就跟了进来,一身白色便装神清气爽地坐到了我的旁边。小四赶紧去倒茶,真够殷勤的,我琢磨着小四是不是也被祁树礼收买了。 “最近很忙吧?”祁树礼和颜悦色地问我。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不打算搭理他。 他目光探究地看着我,“听说你明天要去湘西?” 我愣住,“你怎么知道?” “听说的。”他答得很从容,好像打听我的动向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的消息挺灵通哦。” 他又是从容地一笑,“关心你嘛,你看你又不会照顾自己,工作又忙,难怪你妈对你很不放心。”这时小四端来茶,他笑吟吟地逗了小四两句,又开始旁敲侧击了,“其实身边有个照顾自己的人有什么不好呢,一个人生活很寂寞的,你不寂寞吗?” “忙起来不觉得。” “可总有闲下来的时候,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什么都不缺,却感觉一无所有,身处繁华,心底荒凉,唉……”他叹口气,很认真地看着我,镜片背后的那双眼睛深不见底,“考儿,你是不是老觉得我是坏人,所以才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 “Frank,我从来没有说你是坏人,而且从内心来说我认为你是个难得的好人,至少比很多为富不仁的有钱人要好太多,可能就是因为你人太好了,所以才那么寂寞吧?” 祁树礼更加一头雾水了,“你,你这是什么逻辑,我是不是好人跟我寂寞有什么关系?” “哦,原来你是在说寂寞。” “……”祁树礼的脸色不大好看了,“考儿,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 “我有不认真吗?” “你老是转移话题,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伤我的自尊?我知道我岁数是大你很多,可能让你觉得有代沟,但我觉得这些代沟是可以通过彼此的相处磨合掉的,可你老是不给我机会,老是逃避,还跑去湘西……” 我有些不高兴,“我那是工作需要好不好,你想哪儿去了?而且我为什么要逃避,我房子在这里,我能逃哪儿去啊?” “可你每晚亮着的那盏灯,又是为谁呢?” “Frank!” “你不逃,不过是因为在等待,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每晚在卧室的窗口看着你房间里的这盏灯,心里有多难过,因为那灯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是给我留的。近在咫尺的你不要,相隔万里的你偏惦念,难道真的是距离产生美?” 我冷冷地别过脸,“我累了,明天还要赶车,请回吧。” 祁树礼也是满脸阴霾,闷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起身,也没有告辞,自行离开。他一向把这儿当自己家,出入自由。都到门边了,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说:“我想你还是不了解我的性格,我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你可以为他留着那盏灯,我也可以为你留着这颗心。” 好文绉绉的话,真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我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心里五味杂陈,很不好受。那一瞬间,我几乎有些感动,虽然我一直觉得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善类,但想想从认识他到现在,他好像并没有对我有过直接的伤害,处心积虑也好,老谋深算也好,他其实连手指头都没碰过我的。于是我相信了某本书上讲的一句话,真正能对你造成伤害的只能是你最在意的人,比如耿墨池。 事实上,祁树礼对我不仅没有过伤害,他还帮过我很多,可我始终还是排斥他的姓氏和他的身份,潜意识里对他一直带着很深的成见,而且我从不在他面前掩饰这种成见,对他充满敌意,说话也从来没有什么好语气,客观地说我其实是有些不厚道的。我在想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但想归想,我跟他之间始终是有隔阂的。在某些时候我可能被他感动,但不可能就此放松对他的戒备,跟这么个“寂寞”的男人做邻居可是件不能掉以轻心的事,连我房里每晚亮着灯都知道,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就像是门前湖里的一条鱼,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视线,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就收网了。鱼死网破的结局并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我的生活已经是一团糟,又多了这么个麻烦,要不是因为房里的这盏灯,我早就逃之夭夭了。 这盏灯,才真的是寂寞啊,总也等不来它要等的人。而灯下的人更寂寞,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那微弱的光亮并不能照进我的心底。 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去约定的地点集合,果然都是知名人士,浩浩荡荡的二十几人里有不少是熟面孔。其中有一个摄影师就是我认识的,他叫高澎,是我在电台做节目时采访过的一个嘉宾,当时省里正在举行一次盛况空前的摄影展,他作为圈内卓有成就的年轻摄影家,我费了很大工夫才把他请进录音棚。采访完后我跟他并没怎么联络,我甚至把他给忘了,这次的湘西之行他也是受邀艺术家之一。这个自称是地球上最酷的男人,在湘西疲劳而又新奇的二十多个日日夜夜里,带给大家数不尽的欢声笑语。我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注意到他的。 在星城启程集合的那天,高澎在一大帮人里发现了我,惊喜万分,拽过我大声吆喝道:“死丫头,是你啊,还记得我不?” 我当然也认出了他,嘻嘻笑道:“高老师……” “不要叫我老师,我有犯罪感。”高澎眯着眼看着我,呵呵地笑。他的样子不难看,皮肤有点黑,可能跟他的工作性质有关,长年都在室外拍片,没有黑成焦炭已经是奇迹了,而他最大的特征则是那双足以跟台湾搞笑明星凌峰相媲美的小眼睛,很勾人,什么时候都是眯着的,怎么看都觉得他这人不正经。事实上也是如此,一路上他基本就没说过几句正经话,二十多人的大队伍里,他是最能活跃气氛的兴奋剂,总是源源不断地制造笑声。 在接下来为期十天的采风中,我们到了很多地方,先是到沈从文先生的故居参观,然后又游览了沈老先生笔下的凤凰城。这是个古朴原始的小城,每个角落都散发着动人的人文情怀,东门的石板街、沙湾的古虹桥、万名塔、吊脚楼,还有古老雄伟的凤凰城楼、南长城和黄丝桥古城都显现着湘西特有的地方文化。我最喜欢在北门的古老码头坐上乌篷船游览美丽的沱江,沿岸的青山绿水和吊脚楼群尽收眼底,听着听不懂的土家话,尝着又辣又甜的湘西特产姜糖,心情顿时放松下来,很多该想的和不该想的事情我都可以暂时不必去想,我觉得此次湘西之行很有意义。 但我并不是来玩的,其他人也不是,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画家喜欢在沙湾取景写生。作家诗人则整天混迹于城中的各个角落,探访民情体验生活,跟我同房间的作家罗罗每天晚上回到客店都会向我们展示她收罗来的各种小玩意儿,光各种绣花鞋垫就收罗了一大堆。搞音乐的两个人很辛苦,跑到吉首那边的德苗寨去收集民间音乐素材,苗家人男女老少个个会唱,音乐很有特色,他们带着录音设备去那边好几天没回来,看样子收获不小。搞摄影的只有高澎一个,他是最忙的,成天举着照相机到处拍,拍景也拍人。 我们记者有五六个人,自称是游击队,今天到这儿收集情报,明天到那儿挖新闻,晚上回到招待所就撰写采访稿发给各自的报社或电台,有竞争,也有合作,大家相处愉快。我跟高澎是接触最多的,没法不多,他就像个影子似的到哪儿都跟着我,跟我聊天,也给我拍照。他这个人很难用一句话形容,说不上有多正派,但也不下流,开玩笑也是点到即止。我很欣赏他的率直,有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跟他在一起感觉不到压力,因为他太会逗人乐了。也许是苦闷太久,我迫切地需要释放内心的压力和痛楚,我的心没有防备,完全是一种开放状态,正是这种状态让高澎对我的进攻毫无障碍,对此我一直是不置可否的态度。 返程的头天下午,高澎带我去了王村,也就是电影《芙蓉镇》的拍摄旧地拍照,我们在那里有过一次长谈。此前我们也经常在一起谈心聊天,对他的生活状态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他不是湖南人,老家在哪儿他一直没明确告诉过我,他就是个不太明确的人,做什么事都不明确,比如他搞摄影的初衷,先是说爱好,后又说是为了谋生。至于他的学历,怎么创业的,怎么成名的,乃至现阶段的状况和未来的打算他都说得很含糊,总是一句话带过,说:“也没什么了,先是在一家影楼里打工,后来自己弄了幅作品去参加一个全国性的比赛,很偶然地就获了个狗屁奖,回来后找了两个哥们儿单干,很偶然地就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他只字不提他成名的艰辛,肯定是艰辛的,一个外乡的打工仔,举目无亲,要赢得社会的认可谈何容易。他不说并不表示他没经历过艰辛,真正的苦是说不出来的,这是我的理解,因为他看似无所谓的调侃中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隐含的沧桑和伤感。 高澎一直过得很含糊,看问题含糊,做事情也含糊,而对于他的含糊我有另一种理解,觉得他其实是在用自己的含糊对外界的纷扰做着最顽强的抵抗。因为他很诚实,既不恭维别人也不抬高自己,即使是最敏感的话题他都可以说得很直白,比如女人,他说因为工作的关系,找他的各种女人很多,却很少有固定的女朋友,他常常头天晚上还和对方一起过夜,第二天一分手他就忘了她们的面容甚至是名字,如此周而复始,恶性循环,生活就这样变得浑浑噩噩,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点。他停不下来,他需要那些安慰和刺激填满脑子……以前我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碰到他,我没有厌恶,反而有一点点的同情,不知道为什么。 “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在王村我故意问他。 “你给我的感觉蛮特殊的,很单纯,却又有点堕落……你让我忍不住去思考你分析你,此前我已经很少去思考什么了。”高澎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我说。 “没有思考很好啊,没有思考就没有痛苦和烦恼。” “可是我很厌倦现在这个样子,我想改变,你……让我突然有了改变的动力,”他严肃地看着我,“而且我觉得你也很厌倦很疲惫,你也想改变什么,不是吗?” 我看着他,只笑不语。 “我们是同类,都过得稀里糊涂。”高澎肯定地说。 “何以见得?” “感觉,就是感觉,”高澎以艺术家的敏锐视角分析我,“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是个混日子的人,想争取什么,又好像要逃避什么……” 我心里暗暗吃惊,高澎的那双小眼睛好厉害。 “所以我觉得我们很适合在一起。”高澎终于不再暗示,而是挑明了。其实这二十多天里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我挑明了很多次,我一直当他是开玩笑说疯话,并没往深处想,搞艺术的都有点神经质。我宽容了他的放肆,而就是我的宽容给他制造了循序渐进的机会。 “两个人都糊涂,在一起岂不更糊涂?”我笑着说。 “错,正因为我们都对生活没有目标,如果在一起了反而可以从对方身上寻找到可以改变彼此的因素。换句话说,我们都是心里很黑暗很茫然的人,我们需要有人给自己点燃一点儿光亮,不至于让自己一直这么挣扎彷徨下去。” 就为这样一句话,我忽然有些动容,“高澎,我一直以为你生活得很好。” “你觉得我很好吗?”高澎反问,“每天麻木地工作,麻木地生活,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我早就想找个正经女人过日子了,真的……我很希望自己可以过得正常些……” “你觉得我正经?”我也反问。 “你不正经吗?”他眯着眼睛瞅着我笑,“比起我接触过的女人,你简直比水晶还纯洁透明呢。” 我哈哈大笑,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纯洁。 “试一试吧,我会让你快乐的,即使你不会喜欢我,最起码我能让你快乐。”高澎充满期待地看着我说。 “高澎,我并不缺少爱情,我也不期待。”这是我的真心话。我早已过了随心所欲谈恋爱的年纪,而且爱情这东西太费神,我现在只想单纯地生活,不想因为所谓的“爱情”又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高澎两手一摊,“可是你让我有了期待,不知道为什么。” 回到星城的那天下起了雨,当我们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从豪华大巴上走下来的时候,猛然发现火车站广场的一角竖了一块崭新的广告牌,是一幅巨大的人物肖像,一个身着碎花短袖衫的长发女子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排吊脚楼前仰望天空,画面好像正在下着雨,那女子整张脸都被雨雾笼罩,湿润鲜活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而让我目瞪口呆的是,画面中的女子正是我!这张照片是刚到湘西时高澎为我拍的,怎么会弄到火车站来了,而且画面下方的那行白色艺术字更醒目:“你知道我在等你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湘西欢迎您。” 很明显这是一幅旅游观光的广告牌,从其画面的清晰度来看,显然是刚制作完成的,高澎哪儿来那么大的本事,我们人还在湘西,他就可以遥控指挥在星城制作出这样一幅超大的广告牌。我马上在人群里寻找高澎,人来人往中,他正眯着一双小眼睛朝我笑呢。 其他同行的人也看到了那广告牌,一片惊叫。后来我才知道,高澎通过电脑将照片传给星城工作室的朋友后,他的那帮哥们儿就连夜加班加点制作成了这幅广告牌,并换下了火车站原来那幅旧广告。他的用心良苦让我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件事很快地传遍了电台,不传遍都不行,那么一幅巨大的广告牌竖在那里谁会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拿我开涮,说我的湘西之行实在物超所值,而高澎又老是到电台晃悠,于是就少不了被那帮家伙宰,又是吃饭,又是玩,那阵子没少让高澎破费。但我感觉得出来他很兴奋,不仅应酬我的同事和朋友,也隔三岔五地带着我到他那帮狐朋狗友面前显摆,因为在他的朋友中只有他的“女朋友”是良家女子,这让他觉得很骄傲。 “总算找了个正经女人过日子了……”这是他对朋友见面必说的话。 每当这时我只会静静地微笑,不否认也不承认他对外界所宣称的我们的关系,说不清为什么,我觉得高澎看上去没心没肺,实则很敏感自卑,让我很不忍心打击他跟我在一起时真心流露出来的兴奋。我很清楚高澎兴奋的原因,他是真的想改变了,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他对正常生活的渴望超乎我的想象,其实我跟他在一起并没有多么的不同寻常,也就是一起吃吃饭、逛逛街、看看电影,或者到南门口吃一顿辛辣无比的口味虾等等,当然也喝酒,有时候喝醉了也谈谈心,不过第二天一睁眼什么都忘了,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一切都不会改变。 我知道我过得很麻醉,什么事情都懒得想了,人反而轻松了许多。我努力地想忘却那些压在心里令我喘不过气的思念和苦痛,试图换一种全新的方式生活,而高澎天生就是个玩乐的高手,一周内他总能想到不同的方式去消遣,郊游、钓鱼、滑冰、游泳、去乡下度周末等等。顺便说一下,他在乡下也有个工作室,是租的一个农民的房子,土墙泥瓦,高澎很喜欢那里,房子里挂满了他的作品。他在摄影上确实很有天赋,拍出来的东西总能捕捉到画面的灵魂。我喜欢他的作品,也很欣赏他的洒脱和随性,有时候甚至觉得他像个孩子,透明得不带一点儿杂质。 高澎的夜生活丰富,一周有三四个晚上都在酒吧里度过。我偶尔也被他拉去,使我感兴趣的是周围每个人对他的阐述都不一样,有说他破过产的,有说他进过号子的,有说他吸过毒的,还有说他贩过盗版书的,甚至还有人说他开过地下赌场……就是没有一个人说他是搞艺术的,在那些人的描述里高澎简直就是五毒俱全无恶不作,对此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半信半疑。 只有一样东西可以确认,那就是他的调情手段的确名不虚传,可以断定,他确实是从女人堆里爬过来的,他在湘西时跟我说的那些话看来一点儿也没有夸张。这也使我理解到他为什么如此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而我居然成了将他从混乱中解救出来的女人,我真是诚惶诚恐,一点儿也不介意他过去做过什么样的荒唐事了。 话说我之所以这么逍遥,很大程度上是我的那个“寂寞”的邻居近期不在国内,听樱之说在我去湘西不久他就回了美国。少了个人盯着,果然要自在很多。可是我没有想到祁树礼会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恰好让他撞见高澎送我回家。当时我跟高澎在湖边的露台上聊得不亦乐乎,因为彼此都太熟,所以拉手拥抱是常事,感觉上高澎更像我的一个哥们儿。他好像说了件很可乐的事,我踹他一脚,他就将我拦腰抱起作势要往湖里扔,我被他吓得又叫又喊,引得过路的邻居纷纷侧目。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丝毫没有注意到刚刚下班回家的祁树礼就在旁边看着。 高澎走后,我正要进屋,祁树礼已经换下西服穿了舒适的针织衫站在我家门口,冷冷地跟我打招呼:“考儿,很久不见了!” “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我光顾着跟高澎打闹,没注意到他。 “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有这么关心吗?”他眼光钩子似的盯着我,“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刚刚也不跟我介绍下?” 我懒得理他,自顾进屋。祁树礼跟着进来,小四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闻声迎出来惊喜不已,“祁叔叔,您回来了?” 如果是往常,祁树礼肯定会跟小四寒暄两句,可是今天他只是点点头,样子非常难看。小四很会察言观色,忙默不作声地进去倒茶了。 我径直上楼,以为祁树礼会就此打住,没想到他也跟着上来,我顿时就有些警惕了,因为他从未与我单独在一起时上过楼。我转身站在楼梯口瞪着他,“你干吗?” “你说我要干吗呢?”他一步步地走上来,板着脸,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冰碴似的刺人,“考儿,这么久不见,你也不表示下欢迎?” 这时候我也察觉到气氛有些异于平时,于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都这么熟了,还用得着这套吗?”说实话,我觉得我的笑容可能有些假,脸上僵僵的。 祁树礼走上楼,站到我跟前,咄咄逼人,“是吗,我们很熟吗?那我们可不可以有些亲密的举止,就像刚才你跟那小子一样,可以吗?” 我被问得倒退两步,显然他在我脸上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目光刀子似的一闪,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房子里回旋,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我不敢直视他,退到墙边,这时候我已经意识到危险的来临,强迫自己镇定,“你这是怎么了,我又没得罪你,干吗呀你……” “你说呢,你跟那个小子才认识几天,居然就跟他搂搂抱抱的了,我就住你隔壁,挖空心思地对你好,可是你连张真诚的笑脸都不肯给我,你自己去照镜子,你刚刚笑得有多假!白考儿,你还要我怎么样对你呢,是不是我把心掏出来,你还会不屑一顾地踩上一脚啊?我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疼,也会伤心,你懂不懂?”他止住笑,说变脸就变脸,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冷酷眼神审视着我,“你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了?这么久不见,我每天都在想念着你,忙完公务我连衣服都没换就赶最早的航班飞过来,我是真的很想你,你知道吗?” “谢谢!”我冷冷地答,恢复了些平静。 谁知我话音刚落祁树礼就冲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恶声恶气地冲我吼:“你知道我这么想你为什么还这么对我,我不过离开了一个月,你转身就跟别的男人勾搭上了,就那么个烂人,你可以毫无顾忌地跟他搂搂抱抱,你把我放在哪里?你说!你说!你说啊!”他拼命摇着我的肩膀,恨不得捏碎我。我被摇得眼冒金星,尖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你……你弄疼我了!” “考儿,为什么你还是不能明白我的心,即使你不爱我,难道一定要用这种毫无诚意的假脸面对我吗?我在你眼里真的一无是处吗?你知不知道你好残忍,居然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羞辱我?我不是铜墙铁壁,我也是有脸面的人!” 祁树礼急速地说着,脸涨得通红。我被他捏着动弹不得,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气,突然我的嘴被堵住了,祁树礼粗暴地吻住了我的唇。他像只贪婪的蟒蛇缠住我吮吸我的舌头,我挣扎着,又踢又打,却毫无退路,直至被他逼到了卧室的门外。他将我推进屋,然后将门带上冲着楼下吓傻了的小四吼:“你马上给我滚出去,你要敢上前一步或是打电话我就叫人杀了你!” 说完他又转身冲入我的卧室,我想用门抵住他,却哪是他的对手,他一脚就把门踹开了,扑上前抓起我将我摔到床上。我从未见过如此粗暴的他,便本能地反抗,又喊又叫,衣服的扣子一颗颗被他扯掉,他完全失了控。厮打中我翻下了床,他也滚到了地毯上,床边就是开着的落地窗,直通二楼的露台,我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不等他追上来,一只脚便已经搭上围栏,指着他,“你别过来,你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下去,我死给你看!” 祁树礼这时候大约已经清醒过来了,喘着气,“考儿……” “别过来!” “好,好,我不过来,”祁树礼双手举起,“你别冲动,我不过来。对不起考儿,我刚刚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不是存心的,你下来,我这就走……” “滚!”我大叫。 祁树礼狼狈地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目光陡然变得柔软,刚才的凶悍残暴已荡然无存,他看着我,那么无助,声音几近哽咽,“考儿,你的心真的那么遥远,让我终其一生也得不到吗?我们明明距离这么近……你真的让我很绝望,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如此绝望过。考儿,我是认真的,如果有伤害到你,我很抱歉,对不起。”说完他就转身,缓步朝屋外走去。 我顺着围栏滑坐到地上,将头埋在膝盖上泣不成声。 …… 晚上,我给很久没有消息的瑾宜打电话,询问耿墨池的近况,现在我要知道耿墨池的消息只能通过瑾宜。 “他最近在忙基金的事。” “什么基金啊?” “哦,你还不知道吧,他成立了一个个人的音乐基金会,用以培养和奖励在这个领域内有突出才华的年轻人。他在忙这些事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是在安排后事一样,他一向不大管自己名下实业的,最近我也看到他多次召集财务经理和律师清点财产,起草各种各样的文件,他最近都很忙。”瑾宜说话的声音轻轻的,总让我想起她温柔恬静的样子,可是我一听说“后事”就受不了了,又呜呜地哭起来,“瑾宜,他的病真的没治了吗?” “也不是没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等到配型合适的心脏。这真不是钱可以办到的,而且墨池本人也不大期待这种手术,他总觉得把别人的心弄到自己的身体里让他难以接受,我跟他的私人医生一直在做他的工作,他始终很排斥。” “我要去见他,瑾宜,我要见他!” “你别过来,你来了他也不会见你的,他现在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为了应付米兰耗了他不少精力,米兰现在都长住上海了,前阵子她吵着要住墨园,墨池满足了她,上周说要去欧洲旅行,墨池也给她做了安排,她前天才刚走。墨池现在就是在拿钱买清静,他实在是被米兰吵得不行了,你要再来,他就更不好处理了。” 一连数天,我情绪低落。周末高澎约我去江边吃消夜,我没什么胃口。高澎察觉我情绪不太好,瞅着我直摇头,“你总是太忧郁,我已经很努力地要医治你的忧郁了,可你自己不努力,我也没办法。”高澎对于我反复无常的情绪很有意见,他一直就说我太忧郁,说我这个样子迟早会把自己困死,“老实说我不喜欢忧郁的女人,我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改造一个人,我试过了,太吃力,我自己都改造不了自己更没有办法去改造别人。” 吃完饭后我们去酒吧,其实我并不想去,但实在害怕一个人回家守着空落落的屋子,那不是寂寞,而是深深的绝望。我真怕我控制不住会跑去上海,我实在太想他了,挖空心思地想,搜肠刮肚地想,把回忆当成了赖以生存的空气,我每时每刻都在回忆,比如此刻在酒吧,我神思完全游离在现实之外。其实周围很嘈杂,空气污浊,不大的舞池挤满了紧紧贴在一起跳慢舞的男女,在昏暗暧昧的灯光和极尽调情的音乐的催化下,那些男女搂在一起纠缠热吻,好似他们已经好了几个年头了,其实他们有可能两个小时前还是陌生人。 “怎么了,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高澎一边给我斟酒一边试探着问。我端过酒杯一饮而尽,埋着头没说话。 “别想用酒来浇愁,”高澎拿过我手里的酒杯,“我试过无数次,没用。” 我抓住他的手,像抓住救命的稻草,“告诉我,高澎,我该怎么办,你体会过度日如年的感觉吗?就是那种了无生趣的感觉,因为无休无止的思念让自己陷入绝望,活着比死去还难受,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呢?” “考儿……” “你只需告诉我该怎么办,什么也别问,我也什么都不会说。” “又是一个失恋的女人。”他叹着气直摇头。 “我没有失恋,”我纠正道,“爱情这个东西,只有自己才可以放弃,即使对方不爱你了,你不放弃,爱就还在你心里……我现在的情况是,还爱着他,他却不要我靠近,他说要我过自己的生活,可是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他从来不知道……”我烦乱地摆着头,“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哪怕远远地看着他也行。见不到他我恨不得死,我现在就想死,活着太难受了……” “考儿,你要我说实话吗?”高澎搭住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跟我谈心,“要说生不如死的感觉,我想我最有发言权,因为这些年我一直就是生不如死。我经常跟朋友说我是个躺在棺材里过日子的人,活着就像死去。当然偶尔也会出来透透气,可是在最疲惫不堪的时候,我还是选择躺进去,虽然里面的感觉一点儿也不好受,但躺进去后心会静下许多,我会养足了精神再出来,继续享受生活,折腾生活……”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不大明白他想跟我说什么。 “听明白了吗?”他也看着我,用手指了指胸口,“在我们心里,应该给自己预留一口棺材,说起来是有点那个,但实际上这口棺材是很好的心灵疗养所。当你在凡世挣扎得很痛苦的时候,你就不妨自己躺进去,什么也别想,把所有的悲伤绝望通通扔到棺材外面,你在里面就是最纯粹的自己,慢慢地,你心里的伤口会有愈合的迹象,就算不能痊愈,至少不会那么疼痛了。然后你就可以出来,太阳一照,什么事都没了,你会觉得所有的伤害不过如此,该干吗干吗去,没什么大不了,因为大不了我又躺进去……” 我瞠目结舌。 高澎没看我,点了根烟,吐出一口,又吸进一口,烟雾笼罩的表情模糊不清,好像说出这些话是件很吃力的事情。 “高澎,你是个天才,说得真好,把什么都说透了。” “是因为我什么都看透了。”高澎笑着说。 “那我就照你说的办,在心里放口棺材……” “考儿,我跟你讲这些话的意思并不一定是要你弄口棺材,我是希望你把什么都看淡一点儿,爱也好,恨也好,希望也好,绝望也好,都不要太较真,当有一天我们躺进真正的棺材的时候,可以少些遗憾,活着的时候纯粹地活,死了就会少很多遗憾……” 我连连点头,“我听你的,高澎。” “你不像一个很听话的孩子,惊天动地地一闹腾,你又是我行我素。”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高澎呵呵地笑起来,“就你这么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我要看不透的话,我行走江湖十几年就白混了!” 我耍赖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说:“高澎,我崇拜你!”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樱之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跟祁树礼闹别扭了。我问怎么了,樱之说祁树礼早上把她叫进办公室,说了一堆的话,大意是我不理他,希望樱之可以当个和事佬云云。“你们出啥事了?祁总昨天就往返我办公室好几趟,又没什么具体的事吩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这可太不像他了,今天他才跟我说实话,说他不小心惹恼了你,哎,他怎么惹你了?”樱之的好奇心泛滥,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这种事要我怎么说呢,真有点难以启齿。 虽然祁树礼确实惹恼了我,不过我并不想破坏他在樱之心中的领导形象,说到底是邻居,搞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并不是我乐见的。虽然这两天我见了祁树礼脸色是不大好看,但那天的事我其实并没有太往心里去,这两天心里乱着也顾不上想这茬事,就当是被蜜蜂蜇了吧,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我轻描淡写地跟樱之说:“没什么,我调戏了他几句,他不高兴,然后就不欢而散了。” “你调戏他?真的还是假的啊?”樱之显然不信。 “哎呀有什么稀奇的,闲得无聊,他刚好在我面前晃,我就顺便调戏他喽。你知道他这人很正经的,我说话又随便,跟他有代沟的。” 我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又见长了。 “嗯,他这人是很严肃,在公司里没有人不怕他,你怎么能开他的玩笑呢,别这样了,以后你得管管自己的嘴巴。”樱之不愧是祁树礼手下的好员工,很维护他,还担当起传话筒的职责,“哦,对了,祁总晚上想请你吃饭,你去不去……嗳,不对呀,你调戏了他,他怎么还请你吃饭?” “樱之啊,我还有事呢,回头再聊,就这样了啊,拜拜。”我赶紧挂了电话。忽悠樱之这样心地善良的人我会有罪恶感,至于调戏祁树礼,下辈子吧。 邻里相处,总避免不了有些摩擦,为了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我想了半天,还是给祁树礼发了条短信:“你甭请我吃饭了,我就当是被蜜蜂蜇了。”半分钟后,祁树礼回短信:“我不是蜜蜂,蜜蜂只要蜇了人就会死,我虽有错,但罪不该死吧?” 这人真啰唆,我懒得理他了,下班后我给樱之打电话,约她陪我去做头发。谁知接电话的却不是她本人,是个男人,我一愣,正欲问对方是谁,对方却先发话过来:“你是考儿吧,我是你周大哥,找樱之什么事啊?” “周由己!”我吃惊得大叫,“怎么是你?你怎么在樱之家里?” “我们早就在一起了,你不知道吗?”周由己在电话那边呵呵地笑。 我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我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过来吃饭吧,她今天买了不少菜,刚才还在说要把你叫过来呢,正好你打过来了。”周由己说。 我跳起来,扔下电话抓起手袋就往门外冲,心想这个死樱之,她可真做得出来啊,这么大的事连我这个最好的朋友都没告诉。 一进门,就看见樱之系着围裙从厨房里端菜出来,周由己开了门后则拿着遥控器又坐回沙发上看电视,一点儿也没把我当外人,更没把自己当外人,好像那就是他的家一样。我在房子里转悠,满室都是饭菜香,阳台上晾着两人的衣服,内衣和内衣贴在一起,卧室的床上摆着两个枕头,床头放着烟灰缸,挂衣架上挂着的也是两人的睡衣。我忽然间感动得想哭,这才是个家的样子啊,有男人有女人有生活,这种感觉已经离我很远了,现在樱之又重新回到生活应有的模式中来,除了高兴,我还能说什么呢? 吃完饭,樱之送我下楼。 “什么时候的事?”我搭着樱之的肩膀问。 “半年多了。”樱之低着头很不好意思。 “很好,你们挺合适的,都是老同学,知根知底。” “他缠了好长时间了,我一直没答应,后来看他那么坚决,再说反正都是一个人,在一起就在一起吧,而且他人挺好的,对我很好。”樱之说。 “你是该重新开始了,我很高兴。” “那你呢?你也该……”樱之话没说完就意识到有些不妥,连忙打住。街上的寒风卷着落叶呼呼地吹过来,我冷得发抖,将手揣口袋里,忽然说:“樱之,我想去上海看他。我,我真的太想他了,我这阵子简直想他想疯了。” “想他就去啊。” “可是米兰也在那边,我怕……” “他们又没有法律上的婚姻关系,怕什么怕呀,你才是耿先生的正牌女友!”自从上演婚礼上的一幕后,樱之对米兰的看法更不好了,鼓动我说,“你跟耿先生是真心相爱,既然相爱为什么不去争取?说实话过去我不大赞成你跟耿先生在一起,因为你每次都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的,可是这半年来跟周由己在一起后,我觉得两人相爱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起,哪怕是最平淡的日子,只要在一起就会觉得幸福。“ “樱之……” “考儿,除非是你们自己要分开,否则没有人可以拆得散你们,你要相信这一点。” 回到彼岸春天,一进小区就撞见了祁树礼,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正跟物业公司的保安发脾气,恶狠狠的样子让两个保安耷拉着脑袋眼皮都不敢抬。我试图装作没看见从旁边绕过去,结果祁树礼在后面叫住我:“考儿,你最近的视力好像是越来越差了。” 我转过身,叹口气,“岂止是差,简直要失明了。” “蜜蜂蜇一下就会失明?有这么严重吗?”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所以我才要离你远点儿!”我懒得跟他扯,转身就走。祁树礼跟了过来,一直跟着我进了雅兰居。“我没请你进来!”我警惕地挡在玄关。 “怎么这么没礼貌,我是客人。”祁树礼没理我,绕开我直接进了客厅。“小四,给我泡杯上好的龙井,上次我给你的那种,”他像吩咐自己的用人似的吩咐道,“要浓点儿,我中午喝了点儿酒。” 小四忙不迭地奔进了厨房。 “对了,小四,泡两杯,”祁树礼忽然又对着厨房喊,“你的白姐姐也要喝,茶是清火的。”说完他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考儿,邻里关系很重要,干吗要搞得这么剑拔弩张的呢,和谐社会嘛,大家都要和谐点儿。” 我诧异他这海龟居然也学会了打官腔,“你哪儿学来的这套?” “受邀参加了几次会议,听得最多的就是和谐,我很喜欢这两个字。”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在茶几上蹾了蹾,然后点上。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进这屋子。”我不无鄙夷地说。 他眉毛一抬,“为什么?因为那天的事?考儿,虽然那天我是冒犯了你,有失绅士风度,不过我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好不好,我那么想念你,结果兴冲冲地回来竟然看到你跟别的男人搂搂抱抱,你说我能不受刺激吗?”他点燃一根烟,可能是喝了酒,眼神有些飘忽,“再说了,我是个正常男人,对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有点亲密的表示也无可厚非,你说是不是?” 我没好气地说:“你这是为你的行为辩解吧!” “谈不上辩解,我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从来不推脱。这些天即便你不理我,可我不知怎么一直云里雾里的,脑子里老是回想那个吻……” “Frank!” “你的唇很甜。”他瞅着我笑。 我浑身不自在,咳嗽两声,端起小四泡的菊花茶,“我想我必须跟你说明,如果不是看在我们是邻居的分上,我肯定……” “怎么样?” “不会再让你进这屋子!” 他朗声大笑,“考儿,你也太小瞧我了,就这么一扇门能挡得住我?不过我可以跟你说实话,虽然我不否认你的身体对我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但我更想得到的是你的心,因为一般男人到了我这年纪,性这种事情已经很淡泊了,至少对于我来说,恒久的幸福比片刻的欢娱重要得多。虽然在美国生活了十几年,但我骨子里还是个很传统的人,不然我不会对一个吻惦记这么久……” 我朝门口一指,“你现在可以走了。” “考儿,你怎么老是这个样子,你放心,虽然我喝了酒,还是有自制力的,我一向反感酒后乱性,这样就太不和谐了。” “你真是意志力坚强啊。”我的潜台词是他的脸皮真厚。 “不,考儿,我很脆弱。我真正失控的时候你并没有见过,比如我曾经经历过‘9?11’,当面对废墟时我号啕大哭,你信吗?” “你经历过‘9?11’?” “是啊,世贸大楼被撞那会儿,我刚从电梯里出来,听到响声后跑到外面一看,好家伙,以为是在看美国大片呢,但马上就清醒过来,我知道我又躲过了一场劫难……可惜的是我的那些员工,只有少数几个跑出来了,还有我几个很好的朋友也都被埋在了废墟下,太惨了。”他端起茶杯,情绪变得有些低落,继而又盯着我的脸说,“你一定很失望吧,我居然还能活下来。” “当然不是,我没你想的那么恶劣。”我看着他,正色道,“虽然我并不喜欢你,但我还是不希望你有事,因为你是树杰唯一的哥哥。而且你是慈善家,你要死了,对社会是个损失,起码白树林那边你投资的医院就不会存在。” “没办法,我总是死不掉,好几次都这样,一次比一次惊险,我都活了下来。”祁树礼直摇头,为自己没能在“9?11”中遇难无限惋惜,“其实我早就活够了,上帝不收我,我也没办法。”完了,又补充一句:“不过我现在明白上帝为什么不收我了,他还有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呢。” “什么任务?” “收拾你。”他看着我说。 可以想象,跟这么个人做邻居,我有多没安全感,那感觉就像是睡在狼窝边上,指不定哪天就尸骨无存了。我因此情绪低落,周末高澎去参加他一哥们儿的聚会,我丝毫提不起兴致,但又怕高澎不高兴,于是只好赴约。对于他的那帮狐朋狗友,我谈不上喜欢,因为他的朋友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在一起吃饭或者聊天,从没见他们说过几句干净的话,粗话带荤话,也不管在场有没有女士,他们从不收敛自己的放纵,可高澎很喜欢跟他们混在一起,甚至希望我也能加入他们的行列。对此我没有明确地表过态,因为我不太习惯他们的这种腐朽糜烂的生活作风,我觉得我还没堕落到那种程度。高澎就这点儿好,他从不勉强我做任何事,我不喜欢的事情他从不勉强我。 可最后还是闹僵了,到了高澎的哥们儿那儿,我根本心不在焉,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印象。高澎见我这样,就要我自己先回去,免得影响他的心情。 一听这话我立即站起身连招呼也懒得打就自顾自出了门。高澎追了出来,跟我吵,说我没给他面子。我说不是你要我走的吗?我给你面子,谁给我面子?高澎骂了句你有病啊,玩得起就玩玩不起就拉倒。拉倒就拉倒,我头也不回地打了辆车绝尘而去。 高澎这阵子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显得很急躁,讲话办事也没以前耐心了,我问他是不是已经烦我了,他又不承认,还说我神经过敏。我感觉他在有意识地拉开彼此的距离,他不愿意告诉我他为什么烦恼就是证明。其实我是很想对他好一点儿的,因为我总觉得他像个孩子似的茫然无助,需要别人的关怀和拯救,可是他好像有点排斥别人对他深入的探究,显然是他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他在人前的自尊,只是过分的自尊反而让他变得自卑,他的自卑深入骨髓,无时无刻不影射到周围的人。这是我一直以来对他的感觉。 回到家生了半天的闷气,中午接到老崔的电话,要我去趟台里,说有事要跟我商量。到了电台,老崔大老远地就冲我笑,直觉告诉我,又有新任务了。果然,在台长室,老崔交给我一沓材料说:“策划室提交的一个策划很不错,去采访三十年前被派到新疆建设兵团的女兵,然后制作一个专题节目。你看一下,我觉得很有创意,虽然采访起来有些困难,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 “新疆建设兵团?”我一惊,好个策划室,亏他们想得出来。 “是的,那些三十年前被派去新疆支援建设的女兵们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很值得关注,听说电视台那边也在策划这个选题,我们要抢在他们的前面。”老崔看着我说。 “为什么要我去?” “因为你有这个能力!”老崔又开始给我戴高帽子,这是他给属下布置工作时惯有的策略。 我不好再说什么,因为老崔交代的任务从来就是说一不二,不管你情不情愿都得去做。可是这时候去新疆那么远的地方,还不把我给冻死,我这边还有一摊子的事没了呢。我想找个人商量一下,正想着找谁商量时,高澎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约我吃晚饭。我在电话里跟他说了下我要去新疆的事,他连连说:“好啊,新疆是个好地方,我一直想去,可惜没时间。” 我们约在广电附近的一家大酒楼里吃饭。 “对不起,昨天我不该冲你发火。”高澎很诚恳地跟我道歉。 我笑了,“是我先冲你发火的。” 喝酒喝到兴头上,高澎忽然问我:“考儿,你觉得我们有可能吗?” 我默然,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随便问问的,你别太在意。跟你接触久了,我有点怀疑自己的意志力,只是我有自知之明,我这种人是不配拥有爱情的,也玩不起爱情。”高澎为掩饰尴尬猛灌进一口酒,表情很灰暗,“可我是真的很想有个女人好好去爱的,也希望得到她的爱,但这么多年了,我已经找不到去爱一个人的感觉了,我以为遇上你我会重新开始一段新生活,遗憾的是……你心里一直有别人。” “对不起,高澎。” “干吗说对不起呢,你对不起我什么?”高澎抬头看着我,自嘲地笑笑,“是我太异想天开了,以为可以重获新生。” 高澎吐着烟,烟雾缭绕中他被酒精染红了的脸悲哀地显出一股腐朽的快感,似乎在暗示着他混乱潦倒而无常的一生。我忽然感到一阵心痛,握住他的手说:“高澎,你对自己怎么这么没信心呢?虽然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过什么,但我真的不希望你这样自暴自弃。我们可以是一辈子的朋友,你不认为我们做朋友更合适吗?因为本质上我们都是同类,同样脆弱敏感,同样希冀着爱和希望,我们都不应该这么放弃自己,让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高澎低下头抿了一口酒,陷入沉思。后来他又要了瓶红酒,帮我把酒加满,看着我,紧握着我的手。我们一直喝完两瓶红酒才走。直到离开餐厅的时候高澎始终握着我的手,这感觉不知怎的,竟让我想落泪。回家的路上,我们走在霓虹闪烁的街头,相互凝视着,感觉世界如此喧嚣,我们如此渺小,我们不是恋人,也不是亲人,却像恋人般不离不弃,像亲人一样相依为命。 送我到小区门口时,他点燃一根烟,抬头看着夜空,忽然说:“我要举办一个摄影展。” 我一愣,以为他说着玩的。 他见我不信,就很坚定地说:“我要成功,必须成功。我不想再这么混下去了,我想尝试一些新的东西,很多的东西,包括爱情……我想冒一次险,考儿,我想换个活法,真的!我早就厌倦现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了,我想活出个人样。”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轻,但我却听得很清晰,惊喜地看着他说:“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想!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呃,对了,你不是答应过帮我拍套写真吗?” 前阵子跟高澎聊起过这件事情,他刚好要拍一组人物肖像,要我给他当模特,我答应了。这会儿,他还特意表态:“我来安排时间,如果拍得好,我可以拿去参展。” “真的?” “真的。”